另類台灣型男——沒有顏值、沒有背景,蕭萬長:「在那個可以做事的年代,沒有人會擋你。」(上)

沈珮君

不知何時開始,政治圈像影視圈,也流行「人設」。四、五十年以前,政治人物不必人設,不必辦演唱會,不必蹭網紅,只要好好做事。他們常常很無趣。

「微笑老蕭」就是這樣,自1980到2010年左右,台灣人民對蕭萬長熟悉到近乎沒有新鮮感,他永遠只有一號表情,但多數人不知道在招牌微笑之後,他這個小外交官出身的公務員,腸胃很差,三十歲出頭第一次出使國外,就曾胃痛到把車停在路邊,也不知道他在菸酒談判時十二指腸潰瘍出血,更不知道他的晚期肺癌在控制十三年之後卻中風。

2020年底他「橋腦栓塞」,左半邊癱瘓。經過三年堅毅地復健、運動,現在,八十四歲的他除了身邊多一根柺杖,依舊抬頭挺胸。

「年年蕭萬長,事事蕭萬長」,自1970年代晚期起,他常常替台灣參加各種國際談判,並五度代表總統參加APEC領袖會議,即使在卸下副總統重任後退休,仍帶領工商團體奔走歐美亞及大陸,並成立「兩岸企業家峰會」,替他們架設高層平台。

多數人看到他的風光,但是,極少人知道在龐大的壓力和工作之下,他除了腸胃不好,牙齒也只剩一顆。他在副總統將滿周年前夕,肺癌確診,術後良好,家人正為他挺過癌症的考驗而安心時,老天又用一記重拳把他打崩在臥室。

中風後,他在榮總加護病房醒來,微笑老蕭不笑了,第一句話是「我好累」,這應該是大腦在生死交關那一刻快速回放了一生影片,他的直覺反應。當他發現自己連在床上坐起來都辦不到時,很少露出沮喪之情的他悲傷了:「為什麼是我?我不菸不酒,也不交女朋友,為什麼是我?」

父母留給他的是最好的身教

他一直是一個「標準公務員」(以前這句話是形容一個人正派規矩可信賴),連生活作息都很自律、嚴謹,為什麼老天對老年的他不罷手?

能怪天嗎?

他自小勤勞,到老都不太會玩,沒有娛樂。他的父母賣菜,都是文盲,蕭萬長放學後就要幫忙記帳、扛東西,這也讓他自少年起就是高低肩。蕭媽媽長年氣喘,嚴重時,睡覺只能半躺,以免喘不過氣,蕭萬長晚上常用瘦小的身體與媽媽背靠背,讓她有一點支撐,可以平順呼吸,而他就利用那個時間讀書、做功課。

這樣長大的蕭萬長是學霸。他以第一志願考上政大外交系,八學期拿七次第一名,並以第一名考入外交研究所。他大三就參加高考,也是第一名(普通行政組),畢業後參加外交特考,還是第一名。當年政大圖書館有一個固定的角落,同學都知道那是蕭萬長的位子,因為他只要沒課就「釘」在那裡。

這個學霸畢業後原本可去哈佛念書,但錄取通知書寄到嘉義家中,媽媽拿給鄰居看,大家七嘴八舌,勸她不要讓兒子去:「出國就不會回來了。」因為有一個鄰家孩子赴美讀書以後,變成「黨外」,看不順眼台灣政府,留學變成長期留美。媽媽把哈佛錄取通知書藏了起來,他當時正在服役,很久以後才知此事,錯過了回覆哈佛的時間。

「我很認命。」他常這樣說。一般人以為「認命」很消極,他的認命是「務實」,省下怨天尤人的時間和力氣,把「操之在人」的部分放下,把「操之在我」的部分做到最好,腳踏實地。他錯過了哈佛,卻在台灣從一個外交部小職員,一步一步以實力晉升到國貿局長、經濟部長、經建會主委、陸委會主委、行政院長,最後成為副總統。其中還一度奉命返鄉參選立委(時任總統兼國民黨主席李登輝告訴他,那是有人要「害」他,但李贊成並鼓勵他參選),打敗爭取三度連任、擁有民視資源的立委蔡同榮,他成為第一位參選的政務官。

蕭萬長從未立志做大官,他從小唯一的「立志」是絕不做商人。他看到父親從商,生意那麼好,工作那麼辛苦,卻家無恆產,爸媽常為錢關起房門吵架,大哥也只念到小學就要幫忙家裡工作。其實,他父親不是沒有賺到錢,而是樂善好施,鄉親去世沒錢埋葬,蕭爸爸就會捐棺木。父親常告訴他:「人死留名,虎死留皮。所有財產都是假的。」蕭萬長才剛進國貿局時,父親就嚴厲地告訴他:「絕不能貪,一定要廉。」蕭萬長每次返鄉祭祖,面對祖先牌位,挺直腰桿,都會想到父親這些話,他充滿感恩:「我父母目不識丁,留給我的是最好的身教。」

中華民國要強大,一定要靠經貿

他青少年時期對自己唯一的期望就是「要有國際觀」,外交系是早年台灣學生探向世界的熱門科系。他的同學,全班三十多人,幾乎都是以外交系為第一志願。1962年他剛進入外交部時,我們邦交國有七十多個,但七○年代外交重挫,先是197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中華民國」的聯合國席位,然後是1972年中日斷交(當年我們不會說是「台日斷交」,中華民國認真而莊嚴地稱自己是「中國」)、1979年中美斷交。台灣媒體七○年代常用「國際局勢,波譎雲詭」形容我們的嚴峻處境,總統蔣介石呼籲大家「莊敬自強,處變不驚」。2016年起,我們又連丟九個邦交國,現在邦交國只剩十三個,台灣已無感,真的「處變不驚」了。

蕭萬長在外交部工作十年,已是亞太司科長,駕輕就熟,但他看出台灣的外交困境,建議要有「應變」計畫,以免斷交慌亂,這是他的務實,但被長官指責是「失敗主義」,他很灰心。務實的他更看出「經貿」才能在國際場合交到朋友,「中華民國要繼續強大,一定要靠經貿」。他渴望到國貿局工作,自請辭職,外交部不捨,用「商調」的方式,讓他轉到國貿局做「稽核」,希望有機會再把他調回。

誰也沒料到這個不惜降調的年輕外交官,後來以「經貿外交」替台灣在國際困境中披荊斬棘,而且帶領出口導向的台灣和世界一步步接軌,以國際化、自由化、制度化為目標,逐步讓台灣從像一個草莽出身的青少年轉大人,優雅、文明地遵守世界規範,這是一個漫長、巨大的艱辛工程。

更可貴的是,在中美斷交全台不知所措那一刻,蕭萬長在華府以不到十個工作天(實際作業約五天),替台灣爭取到美國永久最惠國待遇,後來更是突破國內外困難,加入GATT(WTO前身),開出一條大路。台灣這個極小而特別的海島,在世界地圖上堂堂正正地立足了。

1972年蕭萬長剛開始跨足經貿,從零學起,「我像一張白紙,什麼都不懂,」他很清楚:「這對我是很大的冒險。」他白天工作,晚上去政大公企中心上課,學習貿易理論與實務,全然陌生而新鮮,他一點都不覺得困難,有興趣極了。除了上課,他也閱讀檔案,別人認為枯燥,他卻興味盎然,他這個門外漢很快對台灣經貿有縱深而全面的了解。

他的外交專業也在國貿局很快獲得重視。當年台灣紡織品出口很強,美國給予配額限制,國貿局副局長邵學錕帶著有外交背景的蕭萬長赴美參加談判會議,竭盡所能替台灣爭取最大利益,蕭萬長在現場既做翻譯,還做筆記,晚上回到飯店,立刻寫好當天報告,邵學錕第二天一早即可傳真回台北,很有效率。

國貿局前身是「外貿審議委員會」(後又改名為「外匯委員會」),是台灣財經決策機構,前兩任主委為徐柏園、尹仲容,1969年二度改組為國貿局,第一任局長是汪彝定,他很快發現蕭萬長這個年輕人。蕭萬長才到國貿局一年,汪彝定就召見了他,給他一本英文書,提醒他:「每天的業務都會強迫你快速學習,但是,培養國際視野必須常常讀書。」兩三周後,汪彝定打電話來:「我給你的書看了沒有?有什麼心得?」孺子可教,汪彝定常常丟給他幾本書讀,對他影響深遠。汪彝定就像當年蕭萬長在政大外交系的老師李其泰一樣,對他的未來充滿關切,既是嚴師,也是貴人。

天下第一局——國貿局局長第一任到第四任:汪彝定(後排左二)、邵學錕(右二)、蕭萬長(左一)、江丙坤(右一),攝於1982年,當時蕭萬長甫升任局長,前排是他們的夫人。(王玲惠.圖片提供)
1966年蕭萬長是外交部小科員,在松山機場送往迎來。(王玲惠.圖片提供)
蕭萬長(左)從政大外交系畢業時,與父親合影。(王玲惠.圖片提供)

汪彝定是安徽人,西南聯大畢業,公職最高職務除了台糖董事長之外,就是經濟部次長。當蕭萬長升任經濟部長後,拜訪恩師,汪彝定告訴他:「你當上部長,我比自己當上部長還高興。」汪彝定在回憶錄《走過關鍵年代》裡對自己作為第一任國貿局長培育新人,「看見幾位後進……脫穎而出,為國家棟梁。」極感欣慰,他舉例的第一人就是蕭萬長,並提及「萬長兄曾有人以極好的條件想拉他去民間機構工作,我和他的朋友說,萬長是要給這個國家做更大貢獻的,你不要拉他。我沒有看錯」。(上)

中華民國 邦交 中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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