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看「紅樓夢」賈璉3女 思感情陷阱

《紅樓夢》裡的賈璉，擁有美貌與能幹兼具的妻子王熙鳳，仍然鎮日周旋在女人堆裡。賈璉和他的女人們，皆以悲劇或鬧劇結束情緣，只有一位女子最終修成正果。正如托爾斯泰在小說《安娜・卡列尼娜》裡的名言：「幸福的家庭彼此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不相同。」賈璉的女人們固然遇人不淑，但她們的不幸遭遇，也有強烈的個人因素在，導致各種迥異的結局。

女權主義已為女性爭取到獨立自主的地位，然而，現代女性的感情路上不乏顛沛與荊棘，回顧賈璉和他的女人們交集衍生的悲歡離合，依然發人深省。

王熙鳳 鋒芒畢露女強人

擅長使用對照手法敘事論人的曹公，先讓賈璉娶到全書最欠缺柔媚氣息的女性--元配王熙鳳。她明豔照眼，「身量苗條，體格風騷」，足以吸引賈瑞等登徒子垂涎三尺，行事個性卻強悍霸氣如男人。黛玉回憶母親曾說鳳姐「自幼假充男兒教養」；周瑞家的形容她「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她不過。」；秦可卿稱道鳳姐：「你是個脂粉隊裏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娛樂賈母等人的女說書人講的故事中，那位「公子」居然也叫王熙鳳…。

鳳姐掌管榮國府家用開支，宛若一間公司的首席財務長，府中不乏刁主惡奴，俟機就要惹事生非，鳳姐自然得樹立權威，大小主子僕從ㄚ鬟方能有所依循，於是成為眾人所憎，無不在背後將她罵得狗血噴頭。賈璉小廝對外人描述鳳姐：「心裡歹毒，口裡尖快。」、「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儘管瞭解自己不得人緣，可改不了「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能幹」的性子，寧國府賈珍辦理兒媳秦可卿喪事，只恐不夠崇隆風光，特來榮國府央請鳳姐出馬擔任葬儀總管，她立即躍躍欲試。

寧國府總管賴陞聽說鳳姐要來掌理可卿喪事，說道：「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鳳姐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殺雞儆猴：一位負責迎送親友的僕人遲到，便被鳳姐下令責打二十板子，並革除一月錢糧。「於是寧府中人才知道鳳姐利害，自此，俱各兢兢業業，不敢偷安。」鳳姐自己，並不為得罪眾人而忐忑不安，只覺「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那裡還把眾人放在眼裡，揮霍指示，任其所為。」

幹練堪比喜萊莉

可卿喪事果然辦得奢華隆重，不負賈珍所託。《紅樓夢》寫這一段，簡直把鳳姐提升到「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總司令層次了！賈珍推崇她處事的氣魄：「頑笑時就有殺伐決斷」，那是屬於「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周瑜方有的從容果斷高才！鳳姐對遲到下人處以板刑並革錢糧以立威信，更是帶兵名將如孫武等人建樹軍紀必施的手段。如果生在現代，鳳姐可以發揮的空間就更寬闊了，她能做出女強人的事業，甚至達到喜萊莉・柯林頓和多國女元首縱橫外交、內政的成就。

可這樣一位女強人，卻也像喜萊莉偏生嫁給了「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另一半，是她們遇人不淑？還是過於強勢的作為和性格，將她們的丈夫推向可以舒展放鬆的偷情溫柔鄉？

鳳姐的美貌也常讓賈璉動心，但書中描寫夫妻倆相處，大多數時候都是賈璉在向費盡心機斂財的老婆要錢。離開鳳姐的視線，賈璉便要拈花惹草，還要向那些小三破口大罵妻子種種不是，流露對悍妻的切齒痛恨。讓鳳姐最難堪的那次，是賈璉趁眾女眷為鳳姐開壽宴，和下人鮑二的老婆尋歡作樂，兩人以「閻王老婆」、「夜叉星」咒罵鳳姐，偏被喝醉提早返家休憩的鳳姐聽到，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事後賈璉當著賈母等人的面前向妻子道歉了事。回到閨房，鳳姐還要數落丈夫一頓，賈璉回道：「今兒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你也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嘮叨，難道你還叫我跪下纔罷？太耍足了強，也不是好事！」

機關算盡一場空

鳳姐極端爭強好勝的個性，非但未能遏阻花心老公不偷腥，最後還賠上了自己的性命。第五十五回說鳳姐為過年事操勞過度以致小產，「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鬥智，心力更虧，故雖係小月(產)，竟著實虧虛下來。」為其日後沉疴種下病根。

第七十二回「王熙鳳恃強羞說病」，平兒向鴛鴦提及鳳姐病情：「別說請大夫來吃藥；我看不過，白問一聲，身上覺怎麼樣？他就動了氣，反說我咒他病了。饒這樣，天天還是察三訪四，自己再不看破些，且養身子！」

身為榮國府總管，鳳姐竟將榮國府上下人員的每月例錢挪出去放高利貸，又插手外人官司索賄，甚至為了對付賈璉在外偷納的妾尤二姐，慫恿二姐退婚的未婚夫出來告賈珍、賈璉，種種費心算計最後東窗事發，成為賈府被鬥被抄的罪名之一。第一百零六回寫「王熙鳳致禍抱羞慚」，病勢加劇，且落得積蓄盡失，一無所有。賈璉外頭債務滿身，對惹出禍端的病妻自無好臉色。至此內外交困地步，鳳姐一心只求速死。

麻辣幹練，爭強鬥勝的王熙鳳，到頭來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果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要了卿卿性命」。

尤二姐 斯文善良被欺負

如果說王熙鳳是一把鋒芒畢露的鋼刀，尤二姐就是一塊水嫩軟滑，任人隨意揉捏的豆腐了。

賈璉想勾搭尤二姐，對賈蓉稱讚她「如何標緻，如何做人好，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可敬可愛。」賈蓉揣摩其意，便為之牽線，讓賈璉得以瞞著悍妻在外金屋藏嬌。

賈璉每到二姐處住宿，只見二姐「忙忙陪笑，接衣捧茶，問長問短，賈璉喜的心癢難受。」這是他在老婆那兒永遠享受不到的溫柔和順，以致於脫口說出：「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俊，如今我看來，給你拾鞋也不要！」二人如膠似漆，誓同生死。不但賈璉稱許尤二姐，小廝、僕從、乃至後來遷入大觀園，榮國府上下眾人也都喜愛她斯文良善。

遇困境束手無策

鳳姐聽聞賈璉在外私藏尤二姐，便趁賈璉出外辦事一兩個月，直搗二姐住處，偽裝賢淑大度，口口聲聲以「姐姐妹妹」相稱，讓天真單純的二姐感動萬分，依鳳姐主意遷去同住。鳳姐表面上噓寒問暖，背地裏指使ㄚ頭善姐百般虐待。又再三調唆二姐退了婚約的未婚夫去衙門控告賈璉國孝家孝期間納妾，弄得賈府雞飛狗跳。待賈

璉返家後，賈珍又賜一名十七歲的ㄚ鬟秋桐給賈璉，兩人如同乾柴烈火打成一片，賈璉在二姐身上之心遂漸淡薄。在秋桐、善姐明的欺負，王熙鳳暗的凌虐下，庸醫亂開藥又造成流產，二姐只有吞金自盡脫離無邊苦海。

遠比王熙鳳溫柔可人的尤二姐，最後落得如此淒慘下場，和賈璉的露水姻緣短暫如夢。何以致此？

當二姐與鳳姐同住，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際，她夢到個性極端剛烈的尤三姐拿了她自刎用的劍，前來說：「姐姐，你為人一生心癡意軟，終久吃了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色，內藏奸滑。他發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罷！若妹子在世，定不肯令你進來。就是進來，亦不容他這樣…你速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不然，你白白的喪命，也無人憐惜的。」醒來的二姐，對如何突破困境依然束手無策。

逆來順受缺智慧

尤三姐容貌體態更勝二姐三分，加上打扮出色，書上形容她有「萬人不及的風情」。然而她性格有狂有狷，對賈珍、賈蓉等好色之流向來不假辭色，反倒讓他們既愛且敬。她看上的柳湘蓮更是人品才具一等一的名士。顯然三姐的眼光、識見、志氣都在二姐之上。雖然過於剛烈，受不得柳湘蓮誤會要求退婚之辱而刎頸明志，但一樣是自盡，三姐比二姐走得更有尊嚴。

而柔順平和的二姐，先與姐夫賈珍有染，之後經不起賈璉挑逗，罔顧鳳姐潑辣狠毒的名聲貿然跟著賈璉。被鳳姐騙入大觀園後，任人欺辱逆來順受，息事寧人猶不能自保。曹雪芹似乎有意塑造這一對個性極柔與至剛強烈對比的尤氏姐妹以昭告天下女性：溫柔，未必能抓住幸福。過度的柔順就是懦弱，一味的委屈承辱就是無用。

人若無智慧認清現實，欠缺勇氣捍衛自己，但求依靠「良人」、「貴人」做主，只有白白淪為他人刀俎下的魚肉。

平兒 讓浪蕩子定錨長泊

悍妻與柔妾，都無法讓賈璉這個浪蕩子定下心來。真正讓他不繫之舟的浪心得以定錨長泊的，是納妾多年，始終保持若即若離狀態的平兒。

平兒自幼服侍鳳姐，陪嫁進入賈府後，鳳姐將她收納給賈璉做妾，一則表現賢淑氣度，二則藉此拴住賈璉。話雖如此，鳳姐仍對平兒與賈璉的互動虎視眈眈。平兒瞭解主子脾性，行事極有分寸。小廝興兒說她「是個正經人，從不會調三窩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他(鳳姐) ：所以纔容下了。」

身為鳳姐總管榮國府的左右手，品性涼苛或貪婪之輩，必定狐假虎威大肆謀利。可平兒對鳳姐扣眾人月錢放高利貸，待下又過於嚴酷，心裡不以為然，能勸的就看準時機規諫幾句，不能勸的就背著鳳姐悄悄饒了別人。興兒對外人說：「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鳳姐)一氣，他倒背著奶奶常作些好事。我們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

待人真誠明事理

平兒掉了一只手鐲，鳳姐要查出家賊。老媽子發現是寶玉的小ㄚ頭墜兒偷的，拿著鐲子要告訴鳳姐，卻被平兒擋住了，連寶玉都不通知一聲，耽心「爭勝要強」的寶玉面子不好看，只悄悄叮囑寶玉的ㄚ頭麝月留心。誰知被寶玉偷聽去了，又告訴脾氣如爆炭的晴雯，晴雯亂打一陣墜兒後，立刻將她攆出賈府。這件事反映了平兒與晴雯心性為人的不同，後來晴雯自己被王夫人趕出去，原因之一就是曾見晴雯罵小ㄚ頭，王夫人看不慣「那狂樣子」。

尤二姐與鳳姐同住時，飽受一眾ㄚ頭冷嘲熱諷，唯有平兒溫言勸慰。尤二姐每日得到的茶飯粗劣不堪，平兒看不過去，拿錢出來給二姐加菜。二姐自殺，平兒傷痛大哭。鳳姐只給賈璉二十兩銀子處理二姐後事，平兒偷出一包兩百兩的碎銀給賈璉，才使二姐的後事辦得不致過於寒簡，並可請僧道超度亡靈。賈璉早就對平兒的溫厚良善銘感於心，至此更感激涕零，拿出二姐的一條汗巾交給平兒收著，飽含肝膽交心意味。

進退有據受尊重

平兒待人誠摯溫暖，純然出於真心，不帶任何功利算計，與襲人迥然不同。晴雯被攆出大觀園，襲人收拾了她的衣物，外加自己的「幾吊錢」，要託老媽子送去，她告訴寶玉：「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還不會買去不成？」心地不純正，賢名便是虛偽。此所以平兒比襲人更獲榮國府上下推崇的原因。

賈璉與鮑二老婆偷情，鮑二家的說：「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鳳姐聞言遷怒到平兒身上，轉身就打了她兩下。事情鬧了開來，大家都替平兒憤恨，連待人寬厚的李紈也出言尖銳，怒罵鳳姐：「虧你伸得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氣的我只要替平兒打抱不平...」

縱有眾人撐腰，平兒也知道為主子留面，當眾給鳳姐磕頭賠罪，換做賈璉日後娶的另一位侍妾秋桐，定然趁勢爬到鳳姐頭上，從此更無寧日。平兒真心疼惜鳳姐，不時規勸她得饒人處且饒人，保養身子更重要。遇到賈璉不講理時，例如為鳳姐辦點事就怨聲不絕，平兒也會為鳳姐仗義直言，說得賈璉理屈罷口。

平兒亦非任人擺佈的濫好人，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判冤決獄平兒行權」，描寫平兒如何明察暗訪，查出茯苓霜與玫瑰露失竊的真相，務求做到毋縱毋枉，又兼顧情理。誰知稟明了鳳姐，她還要嚴加懲治，平兒便勸她「得放手時須放手。」

做事圓融會持家

第五十六回李紈、寶釵、探春討論如何為用度浮濫，紀律鬆散的榮國府「興利除宿弊」，平兒代表病中的鳳姐出席。身為ㄚ頭，她與少奶奶和小姐們平起平坐論事說理，適度維護主子鳳姐的顏面，又對其他三位的意見表現極大尊重，行來困難處則宛轉提醒，惹得做人最圓滑的寶釵都不由對平兒佩服得五體投地，說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麼做的…你說了這些話，也不奉承三姑娘(探春) ，也不說你們奶奶才短想不到…總是三姑娘想得到了，你們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樣遠愁近慮，不亢不卑，他們奶奶就是不和偺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

心高氣傲又因庶出有自卑情結的探春也承認：「想起他主子(鳳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他(平兒)更生氣了…誰知他…說了那些話，不說他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句話，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這一回展現跟隨鳳姐當家多年的平兒，學得鳳姐的幹練俐落，然而說話溫柔，行事圓融，其實更像持家有方，又深得上下敬愛的寧國府早逝的少奶奶秦可卿。

可惜平兒到底只是鳳姐的ㄚ頭，賈璉的侍妾。寶玉心疼她「並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旋妥貼。」尤二姐名義上的姐姐尤氏感謝平兒陪二姐走過最後的一段艱苦路，謝道：「好ㄚ頭！你這麼個好心人，難為在這裡熬！」

賈府敗落，鳳姐去世，秋桐求去，鳳姐的ㄚ頭告假的告假，稱病的稱病，只有平兒還守著鳳姐的獨生女巧姐。賈環、賈芸與巧姐的親舅王仁趁賈璉出遠門，圖謀將她賣給外蕃王做妾，幸虧平兒當機立斷，帶巧姐逃到鄉下劉姥姥家避難躲過一劫。賈璉返家接回逃過劫難的女兒，扶正平兒之念更加堅定。

首席侍婢終扶正

平兒總算熬出頭了。身為鳳姐的首席侍婢，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卻沒在金陵十二釵副畫冊上看到任何關於平兒的詩畫謎語，因為，她的結局不屬於「薄命司」。

《紅樓夢》一書少有性格毫無瑕疵的完人，寶釵、黛玉、湘雲、探春、晴雯等紅顏少艾不乏缺點，王熙鳳、趙姨娘、襲人等負面角色也有其可憫可憐之處。小名「兼美」的秦可卿究竟如何「內外兼美」？由於角色早逝匆匆離場，曹雪芹未能盡情鋪展證之。我一直認為，平兒這個貫穿全書，身份地位不屬一線人物的角色，實是全書少見的完美典範，幾乎找不到一處可供非議的言談舉止，只有無數令人欽敬愛慕的美德懿行。

經過鳳姐的驕悍蠻橫，尤二姐的軟弱無骨，秋桐的尖酸刻薄，有過無數女人的賈璉，最後應該珍惜與平兒共度餘生的柴米歲月。平兒柔中帶剛的溫柔，順境不驕、逆境不餒的溫柔，面對強勢以智巧應對的溫柔，對於弱勢帶著悲憫胸懷的溫柔，才是真正無所不克，所向披靡的「溫柔力量」。

深解「情愛兩字怎生書」的曹雪芹，透過賈璉這個「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的花心大老倌和身邊層出不窮的女人們，為「溫柔與幸福」間千絲萬縷的糾葛，做出縝密而發人深省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