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李澤厚 至真至誠狷者

對於自己一生的跌宕起伏,李澤厚說:「我一生談不上中庸之道,也不算是進取的狂者,最多不過是有所不為的狷者罷了。」
2021年11月2日當地時間清晨7時,著名哲學家李澤厚於美國科羅拉多州家中離世,享年91歲。李澤厚在80年代「美學熱」中,被青年人尊為「精神導師」,但爭議也始終與他的特異性格相伴而行。90歲那年被問及人生感悟,這位哲學大師僅意味深長地回答了四個字:「至今未悟。」
李澤厚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巴黎國際哲學院院士、美國科羅拉多學院榮譽人文學博士,德國圖賓根大學、美國密西根大學、威斯康辛大學等多所大學客座教授,主要從事中國近代思想史和哲學、美學研究。
李澤厚將衣食住行化作美學乃至哲學一部分的成就,為當代帶來重要啟示;而貫穿李澤厚一生的不僅有讚美之詞,痛苦、批判也時有所聞。
「英雄也造時勢」
新京報報導,李澤厚曾在一次對談中提及,早在12歲時,他便想過「人總是要死的,活著為什麼?」他形容自己的少年時代是「孤獨、清醒、感傷的」,不合年齡的痛苦思考或許與他童年的經歷有關。
李澤厚出生於1930年6月,成長在湖南長沙寧鄉縣,父親是郵局的高級職員,英語很好,但在他12歲時病逝。貧窮是貫穿李澤厚青少年時期的底色,身為小學教師的母親獨自拉扯兩個兒子長大,春節時親戚家熱鬧又大魚大肉,母子三人則冷冷清清,高中時為了看到進步書籍,只能在每星期天過河,餓著肚子去城裡的各家書店站一整天。
他在自述中寫道:「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比被動灌輸的東西印象要深得多。我不喜歡人云亦云的東西,不喜歡空洞煩瑣的東西,恐怕都應追溯到自己那個窮困、認真、廣泛閱讀的青年時期」。
1948年在湖南省立第一師範畢業後,李澤厚捱過了失學、失業,成為鄉村小學教師的日子,直到1950年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貧窮的生活仍未遠離。李澤厚記得「那時只能買零星的活頁紙,有時連牙膏也不買,用鹽刷牙,把幾元生活補助費積存下來,寄給正在上中學,父母雙亡的堂妹」。
得了肺結核後,一些活動不能參加,他便獨自住在宿舍樓頂上的「閣樓」裡讀書、寫作,北大豐富的藏書滋養了他的眼界,也讓他的哲學研究漸成體系。1954年,李澤厚從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後翌年,25歲就發表了「論康有為的『大同書』」、「關於中國古代抒情詩中的人民性問題」等文章,一舉成名。
此後,他再未為錢憂愁,「50年代後期我有很多錢,印象最深的是1956年冬,我在『哲學研究路』上發表文章,稿費加起來1000元(人民幣,下同),當時我的月工資收入才56元還是70元,反正很少」。他曾說:「我值得驕傲的一點是,我太太一生沒有為錢煩惱過」。
錢財的寬裕讓李澤厚有了底氣,他買了一個在當時還是奢侈品的電動唱片機,但他仍然不講究穿著。 「在新加坡,人家叫我買件名牌襯衣,我說名牌穿在身上是負擔」。更重要的是,「50年代就定了,不為政治任務,也不為經濟考慮寫文章。這一條至今一直堅持。」
80年代,李澤厚接連出版了「批判哲學的批判」、「中國近代思想史論」、「美的歷程」,令人耳目一新的文章論述立刻引起青年人的呼應,其中「美的歷程」更是眾多讀者的美學啟蒙讀物。那時他的書能賣到幾十萬冊,連工廠女工都會擠到書店搶購,李澤厚也一躍成為本土學術明星。
在前同事的回憶中,「只要李澤厚在哲學所上班,辦公室就塞滿了全國各地來拜訪他的人。和他一個辦公室的同事都擠不進去。中午去食堂吃飯,他後面跟著一、二十人的隊伍,浩浩蕩蕩」。
李澤厚後來提及當年盛況時表示,那時的美學熱剛好符合了社會思潮,也是促進社會甦醒的符號,之前人們對於美的追求被壓抑了,「文革」之後,人們開始關注日常生活,對到底「什麼是美,什麼是醜」發生了興趣, 「美學熱的興起與當時的社會風氣密切相關」。
有記者曾因此問李澤厚,這是否能稱為是「時勢造英雄」?李澤厚當時不假思索地答道:「英雄也造時勢」。
謝絕金庸贈6000元
1992年,李澤厚遠赴美國小鎮教書,此後國內對他的討論聲減弱,但他三年前寫給金庸的一篇悼文再起波瀾。文中稱金庸得知他出國後情況不穩定,贈其6000美元,「這當然是好意,但我心想如此巨人,出手為何如此小氣,我既應約登門拜訪,能以6000元作乞丐對待,於是婉言而堅決地謝絕了」。
後來,李澤厚曾解釋稱是金庸資助一位朋友3萬美元,沒用完,退回6000美元想贈予他,但他認為這更像施捨,不想背上人情債; 「我們二人並未因此有所疏遠」,李澤厚說,「當然本來也不親近」。此前他還在給學生趙士林的書序中直言:「這本書是他瞞著我寫的。我拒絕看這本書的任何一個字,也不對本書負責任」。
對於自己的不通人情世故,李澤厚曾解釋為:「我的經歷相當簡單,但生活波折仍然不少。儘管已發表不少文章,但環境壓力頗大,非議很多,身體上、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很大,這也許是我比較抑鬱和孤獨的性格一直延續下來的重要原因」。
但他說,這也有一個好處,就是學會了使思想盡量不受外來影響。「我堅守自己的信念,沉默而頑強地走自己認為應該走的路。要自己掌握人生的價值,樹立自己內在的人格價值觀念。毀譽無動於衷,榮辱在所不計。自己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了」。
自認性格抑鬱、孤獨的李澤厚,也同時有著至真至誠的另一面。報導說,在即將出版的《人生小紀:與李澤厚的虛擬對話》中,李澤厚提及80年代初一次國際學術會議上與傅偉勳一見如故,從此兩人幾乎每聚必痛飲,每飲必醉或半醉。 「偉勳酒量並不大,卻特別喜歡鬧酒,尤其人多的時候。我就特別喜歡他鬧」。
對於自己一生的跌宕起伏,人言評判,李澤厚自認「我一生談不上中庸之道,也不算是進取的狂者,最多不過是有所不為的狷者罷了。好些人以為我很狂,其實錯了」 。
孤獨是人生底色
綜觀李澤厚一生,說他孤獨,大約是恰當的。界面新聞刊出「印客美學」報導說,李澤厚曾說過「我這輩子都在孤獨中度過,不孤獨的時候是少數」。他一輩子和書本打交道,從不過生日,平時也沉默寡言,散步也總是喜歡一人,不愛太太陪著。
但他卻愛與友人們飲酒,自稱酒鬼,有時喝得醉了,就一路彼此攙扶著回家。李澤厚也愛騎馬、衝浪等激烈運動,一次回中國,70歲高齡還讓學生預約蹦極,最後被堵了回來;友人曾稱他某次以100多公里時速,開車在高速公路上狂奔400餘里去科羅拉多Grand Junction,把其他人遠遠甩在後面。
他得意於自己豪放的一面,又希望「靜悄悄地活著,也準備靜悄悄地死掉」。已被稱為大師的他至今認為,別人可能以寫為玩,對他來說,寫文章畢竟還是苦事情。
自媒體「二湘的天空之城」撰文指出,李澤厚也喜歡一些女演員,比如蔣雯麗,認為她的眼睛特別漂亮,好奇她在真實生活中是不是這個樣子。他看過電影「色戒」,認為李安很棒,並特別指出一些鏡頭:「王佳芝第一次和易先生之後的的那扇窗戶,還有易先生做愛時的背影,王佳芝放走易之後,走到街上赫然看到櫥窗裡的模特以及最後三輪車上搖動的風車,還有鑽戒放在桌上搖動」。
在對待生與死的問題上,李澤厚早就做過一番徹底的思考。新京報引述李澤厚生前曾說,他的父母都在40歲之前去世,自己能活到這個歲數覺得是種偶然。晚年的李澤厚遵循著他所說的「四個靜悄悄」:靜悄悄地寫,靜悄悄地讀,靜悄悄地活,靜悄悄地死。即使病重,也不報知親朋好友,以免帶來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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