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追憶母親 我心中真正的女強人

母親節到了,今年恰逢母親逝世25周年,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更感覺要趕快把母親的和外婆的生平寫下來,讓下一代知道我們家庭的歷史和背景。
母親孫以白1914年出生於江蘇宜興官林鎮。據她描述,家鄉是個美麗的江南水鄉,因為戰亂,全家搬到台灣後就再也沒有回到她的家鄉,所以母親常常在回憶中敍述家鄉的情景。母親家裡是開米店的,米店正門對著一條小溪,兩岸楊柳隨風飄盪,不遠處有座圓拱橋,人們來來往往,有如一幅江南水鄉古鎮的風情畫。那時候每天都可以吃到當天在湖裡網到、還跳躍著的白蝦,和打撈起的新鮮鯽魚;附近還有一片片紫色的蠶豆田和黃色的油菜田,母親最愛的食物就是魚蝦和蠶豆。
母親排行第二,上面有個姐姐,下面一個弟弟。外公雖然忙著經營米店,但對兒女的教育很重視,把母親送到上海讀培明女子中學;她就是在上海,遇到父親的。父親比母親大15歲,在她就讀的高中教中文。我曾問過母親,她看中父親那一點,她說父親很有學問,不僅會吟詩作詞、中文造詣很深,而且有理想、口才佳,不用說母親是非常欽佩父親了。
父親張鐵君是個詩人、哲學家、政論家、作家,著作等身,一生欽慕、追隨國父孫中山先生遺教,研究並建立三民主義的哲學和理論基礎。母親想到日本攻讀教育,父親便陪同前往;1935年2月他們在日本結婚,後來因中日關係惡化,中日戰爭即將爆發,兩人立刻回到南京。
接下來便是一連串的逃難生涯,姐姐張菱舲1936年在南京出生,一年後七七事變爆發,日本入侵上海,國民政府軍英勇抵抗,日本本來以為三個月就可以征服中國,沒想到單在上海就打了三個月。日軍佔領上海後,兵分三路向首都南京瘋狂衝殺。同年12月13日,南京被日軍攻陷,隨著而來的是六周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
抗戰時期 生活顛沛
父親本來在南京國民政府做事,1937年11月初接到上級通知,向武漢逆長江方向撤退,並令部門人員在蕪湖會合上船。此時恰逢外公病逝,母親帶著一歲大的姐姐回到家鄉奔喪。父親請人通知母親到蕪湖會合,不要再回到南京;因為日軍不斷轟炸,當時很多交通管道已被破壞。宜興到蕪湖間有多條水路可通,母親就帶著外婆、舅舅和姐姐坐小船到蕪湖;那時她已身懷哥哥六、七個月了。父親無法知道母親是否收到他的信息,只好在人潮洶湧、難民擁擠的蕪湖碼頭焦慮地等待,等了三、四天,工作部門的船隻已快要啟程,他像瘋子一樣,對著靠岸的每艘大小船隻,大聲喊叫著母親的名字「以白!以白!」奇蹟居然出現了,有艘小船在快靠岸時,一個女人伸出頭來叫著「我在這裡!」。父母親在我們成長過程中不斷講述這個奇蹟般的故事,父親說如果在日軍轟炸、人人倉皇逃難時走散了,這個家庭將會是個悲慘的結局。這個故事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中,很自然地我也把這個故事告訴了自己的兒女,這就是女兒純如對抗戰和南京大屠殺好奇的開始。後來她出版了《南京大屠殺》一書,讓美國和西方世界對此歷史事件有了深刻的暸解。
父母隨工作單位撤退到武漢後,再乘火車南下經長沙到衡陽。1938年農曆正月初六,母親在衡陽生下哥哥錚錚。據母親說她沒有坐月子,只休息了兩個禮拜,全家就又上路繼續搭火車南下,經廣西桂林、柳州,最後到達貴州貴陽。父親在貴陽工作了一年後,被派到抗戰時的首都重慶工作,全家一直在重慶住到1945年抗戰勝利。
在重慶期間父母親經歷了艱苦歲月,當時日本日夜不斷對重慶轟炸,就是後來有名的「無差別大轟炸」;父親在他的自傳裡也記載了所謂的「疲勞轟炸」,我便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下出生。1940年抗日最艱苦的時期,在我出生前兩個禮拜,父親把母親送到重慶寬仁醫院待產。過了幾天,寬仁醫院被日機炸損,幸虧母親及時被送入防空洞躲過一劫。父親本以為寬仁醫院依山面江、而且是醫院,不致被炸,豈料日軍對民房、醫院、學校等恣意轟炸,死亡人數無法估計,悲慘欲絕。
母親躲過一劫後,父親立刻把她移到長江南岸海棠溪東邊山區的黃桷椏附近、一個叫青溝灣的荒野地區,認為可以躲避轟炸。我出生的那晚,父親走了12華里路到黃桷椏找到一位婦產科女醫生,用滑竿(轎子)抬到家裡來接生;青溝灣非常荒涼,入夜路上一片漆黑,父親當時是點著燈籠跟著轎夫走回家的。母親在懷我的八個月裡,因為食物缺乏,只吃過幾個雞蛋。抗戰期間,在日軍瘋狂轟炸和物質匱乏下,生活極其艱苦,但父母親說大家都有和日本堅決抗爭到底的決心,還有中國一定會勝利的信心!
我出生後,全家又搬到重慶市西邊鄉下的覃家崗,因為離沙坪壩小龍坎父親工作地點較近,我們在這裡一直住到抗戰勝利。那時的覃家崗是個農田圍繞的鄉村,連水也要雇挑夫由山下打井水上來,住房靠山,毒蛇虐蚊多,曾目睹父親用馬刀砍過好幾條大蛇。母親則和外婆照顧一家大小的生活起居飲食。我未滿一歲時,姐姐得傷寒病重,母親日夜要陪著住院的姐姐;當時我還沒有斷奶,家裡只好租一間離醫院很近的房子,並雇個保母照顧我,每到吃奶的時候,保母便把我送到醫院讓母親餵奶。幸虧有外婆在家照顧哥哥,父親要把配給的米、油雇人力車搬到家裡,每日上班外,還要去醫院探望姐姐和我,在日本飛機轟炸下,常常要在防空洞內蹲幾個小時。可想像在抗戰的歲月裡,中國人是如何艱辛度過的!
母親一直想在教育界工作,在重慶曾被聘為沙坪壩隔江對面的石馬河小學校長,可惜不久弟弟彬彬出生,加上石馬河離覃家崗太遠,為了顧全家庭,只好辭職。母親一生都希望能做一番事業對社會有所貢獻,可惜戰亂加上扶養兒女,未能達成她的夢想,但是她對父親事業的支持、對整個家庭的付出,都是有目共睹的。
在重慶期間,生活環境惡劣,母親和外婆為了扶養保護全家,總把最好的食物留給孩子。外婆總是說她不餓,等我們都吃完了,才吃剩下的殘湯剩水。她自己穿著破舊的長衫和鞋子,卻不忘幫我們做鞋底;她把一層層廢布黏成一片厚布殼,然後剪成鞋底大小,用大針縫紥成厚厚的鞋底。我永遠不會忘記,在午飯後她會拿起粗大的針頭,在頭皮上刮幾下來潤滑它,以便針頭能順利穿過厚厚的布殼。現在想起這情景,仍讓我熱淚盈眶,母親和外婆是中國抗戰期間千千萬萬婦女的代表,她們的犧牲,也是抗戰得以勝利的原因之一。
抗戰勝利後,父親被派到武漢,小妹菁菁在這裡出生。好景不長,兩年後內戰爆發,共產黨佔領了長江以北,國民黨節節失敗,父母親帶著全家大小、加上外婆舅舅,一共九個人,由武漢到南京。時局緊張,父親決定回貴州貴陽老家,外婆年纪大了,决定和舅舅回老家宜興。父親以為和抗戰時期一樣,國民黨或許可以在西南重整,沒想到沒多久國民政府遷到廣州,父母親又帶著全家大小由貴陽搬到廣州,最後又從廣州到了台灣。當時台灣也不穩定,便又到香港,韓戰爆發後,又由香港回到台灣。
扎根台灣 養育兒女
整個逃難過程中,我讀過六所小學,有武漢的聖羅以小學、南京的朝天宮小學、貴陽的志道小學、台北的國語實驗小學、福星國小和新店的新店國小,這還不包括在貴陽考取插班生而未讀的學校等。因為不斷遷徙,每個學校也只有讀幾個月或幾周而已。為逃避1947年到1950年國共内戰,父母親帶著一家人不斷乘火車、汽車、輪船,走過許多省份,一路的艱辛筆墨難以形容;而母親每次遇上困難,都能克服,她在我心目中是個真正的女强人。
到了台灣,我們才算真正安頓下來,可以好好開始讀書。母親一直非常注重孩子的教育,但她從來沒有管我們做功課,不是一個「虎媽」。記憶裡她也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們兄弟姐妹,總是以身作則、循循誘導著我們。母親平易近人,我和她無話不說,每當受到挫折的時候,都會跟母親傾訴,她永遠都是鼓勵我、幫我想辦法。
小學畢業後,我考上台北第二女子中學,二女中在松山機場附近,離家很遠,加上那時,台灣怕共產黨來轟炸,實施疏散,而松山機場是當時最大的目標,所以父母不讓我去念二女中,就上了住家附近的文山中學。初中畢業後,考上了台北第一女子中學,一女中就在總統府旁邊,又是一個被轟炸的大目標,這次我可不理會被炸的可能,堅持要念,因為考大學對我來說更加重要。
母親知道考大學的重要,但是從來不盯著兒女讀書,她是用愛來感化我們。最讓我感動的是,在大學入學考試前,每晚都要讀書讀得很晚,母親在一天忙完、很疲倦之時,煤球爐子已經熄火,她就用廢紙點火蒸一個雞蛋給我作消夜。每想到這份母愛,淚水便無法止住!她的愛讓我更努力向上,不僅考上台灣大學,後來又申請到哈佛大學獎學金,到美國留學。在飛美前,母親在炎熱夏日,腳踩著縫紉機,揮汗為我做了好多件新衣,並讓我帶上在上海時父親送她的海虎絨大衣,這件大衣是她畢生唯一的一件奢侈品;她知道波士頓冬天很冷,這件包含著母愛的大衣,在哈佛讀書期間是我精神上最大支柱。
母愛是如此偉大,這份母愛也讓我傳承給了兒女,這就是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世界上優秀的傳統文化!謹以此文獻給去世25周年,我的偉大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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