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盜走私、捐贈 進入頂級博物館 美歸還中國文物背後之謎

美國日前歸還中國兩件有千年歷史的「圍屏石榻」。紐約著名收藏家將其存放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其中一件甚至長達25年從未向公眾展出。收藏家、博物館以及文物走私在其中存在什麼關係？檢方與考古學家努力解謎。

兩件雕刻拜火教圖案紋飾的圍屏石榻構件，是2023年5月9日在美國紐約舉行的中國流失文物返還儀式的主角。圍屏石榻是用石製屏風圍成的「墓葬平台」，亦稱圍屏石棺床，在一些北朝到隋唐時期的高等級墓葬中用於放置骨骸。

上世紀90年代初，盜賊潛入中國一處可能是粟特人的古墓，用鋸子切割了圍屏石榻，將其走私出境。30多年後，經國家文物局授權，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黃屏出席在紐約曼哈頓區檢察官辦公室舉行的儀式，與美方簽署返還協議，接這兩件文物回家。

這是曼哈頓區檢察官辦公室最近數月向中國、義大利、希臘、土耳其、葉門等國歸還文物的最新一次安排。本案中，檢方已查獲源自10個國家的89件文物，總價值達6900萬美元。

收藏成謎 美慈善家惹調查

這其中有1982年，從希臘被盜、走私到歐洲的五件古希臘大理石雕像，也有1994年葉門內戰期間，被武裝組織從古墓葬中盜掘，之後出現在倫敦拍賣行的精美雪花石膏雕像。

和被殖民者劫掠的文物不同，這些文物是在全球已經形成嚴打非法文物貿易的「1970年公約」共識後，被盜掘、走私，然後經由熱愛古物的捐贈者，堂而皇之進入西方頂級博物館。

隨著調查接近尾聲，檢方公布了隱藏在本案這些文物貿易終端的人物：美國著名慈善家、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受託人謝爾比·懷特（Shelby White）。年已八旬的懷特收藏事業持續了近半個世紀，考古文博學界及各國調查人員和她的鬥爭，也已近30年。

1990年，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舉行了以「最後的榮光」為主題的盛大展覽，懷特夫婦精選197件文物，從新石器時代遺存，到美索不達米亞的精美雕像，再到古希臘和古羅馬的金飾、大型雕塑與瓶瓶罐罐，乃至歐洲遊牧部落的古物，應有盡有。

身分成謎 九成展品沒文件

然而，當考古學家吉爾及其同事試圖通過文物學方法追蹤源流時，他們發現約九成展品都是「橫空出世」，沒有有效的文件證明其流傳有序，其他人也發現了端倪。

一位文物學家回憶道，展覽中有一組華美的黃金首飾，他曾在1975年見過。當時，文物販子向他兜售裝在紙箱中的古物，這組首飾和其他物品都附著同樣的污垢，似乎是新鮮「出土」。

吉爾介紹，除了文件、記錄等證據，新出土文物的狀態和經過長期保養的遞藏、館藏文物明顯不同，如出土時的泥沙污垢等痕跡，很容易被資深藏家和專業人士注意到。

2023年5月，在歸還前述兩件中國圍屏石榻時，曼哈頓檢察官辦公室也在新聞稿中提到，兩件文物「從未被清洗，上面沾滿污垢，這是其非法來源的明顯跡象」。

2006年，法醫考古學家克里斯托斯·齊羅吉安尼斯開始參與義大利和希臘的走私文物調查，第二年就介入與謝爾比·懷特收藏相關的案件中。他指出，在中國圍屏石榻上，有最明顯的痕跡：盜賊用現代工具切割了文物。

事實上，懷特的收藏並不總來自於知名拍賣行。1982年，她從巴黎畫廊老闆尼古拉斯·庫圖拉基斯手上買走了五件古希臘大理石雕像，這位藝術經銷商從1972年就開始從事文物走私。

懷特的葉門雪花石膏雕像收藏，則是她上世紀90年代前往倫敦，從羅賓·塞姆斯處購買的。塞姆斯被多國警方確認為國際犯罪網路的組織者。

交易成謎 藏家自認作公益

懷特對自己行為的另一種解釋是「公益」。科爾蓋特大學藝術和藝術史系主任伊莉莎白·馬婁道，上世紀90年代，收藏家的心態是認為自己在行善：從動盪或貧窮的第三世界買來珍貴文物，然後交給博物館對公眾開放。西方公眾也並不認為這樣進行文物保護是個問題。

這導致聯合國「1970年公約」未能限制懷特這樣的藏家對非法來源文物的熱情。研究顯示，公約簽署後至今的國際文物交易中，85％都和盜掘、走私等非法貿易有關。

在庫圖拉基斯、塞姆斯被揭發後的20餘年裡，迫於檢方和相關國家政府的壓力，懷特也曾歸還少量文物。但她並未主動檢查這些已被證明和非法文物販子相關的藏品。直到2021年到2023年，曼哈頓檢察官與國土安全部特工一次次進入她的居所和辦公室。

考古學者：文物可以歸還，歷史無法復原

在美國，一項有利於追索的法律原則是：任何被盜物品的購買者，無論經過多少次合法交易「善意取得」，都不能改變該物品「被盜財產」的性質，不能獲得所有權。

但不利的是，2017年之前，美國司法和執法實踐通常將非法文物貿易追索視為民事事務。美國移民與海關執法局的古物部門出面，通過民事程序確定被盜財產的合法所有權人。這可以成功歸還文物，但無法阻止經銷商源源不斷地向懷特這樣的藏家兜售可疑文物：畢竟雙方都沒有「蹲監獄」和「被抄家」的風險。

盜賣文物 應修法要坐牢

2017年，時任美國總統歐巴馬的總統文化財產諮詢委員會主席、知名文化遺產保護律師帕蒂·格斯滕布里斯認為，如果不能施以監禁以上的處罰，就無法阻止市場上的非法活動。曼哈頓檢察官辦公室的古物走私組應運而生。

2021年6月，曼哈頓檢察官和國土安全部特工拿著搜查令進入謝爾比·懷特的居所和辦公室，查抄了5件可以作為占有贓物罪及共謀犯罪證據的文物。

2022年4月，檢察官取走18件文物。12月，再查沒23件文物。今年1月，最新一輪查抄的文物，成為4月到5月間歸還儀式的主角。

在歸還儀式的新聞稿中，檢方多次感謝齊羅吉安尼斯提供的幫助。齊羅吉安尼斯則表示，這一切源於刑事調查中對懷特公寓的突襲搜查。調查人員拍攝了大量的照片，法官將這些照片轉給齊羅吉安尼斯分析，他由此識別出30多件存在於走私檔案中的文物。

馬婁表示，她參與調查的文物，從土耳其政府發現來源問題，到今年成功從懷特手上追回，前後花了十年。相比之下，兩件中國石刻文物很幸運：它們是曼哈頓檢方在大規模查抄時的意外收穫。

盜墓可恨 破壞學術價值

考古學家齊東方曾解釋為什麼「盜墓是非常可恨的一件事情」：墓葬一旦被破壞，即使器物完整，學術價值也會大大降低。因為經過科學發掘出土的器物，有準確的出土地點、出土環境、擺放位置，還有一起出土的其他器物的組合，提供的歷史資訊是一整套的。

齊羅吉安尼斯坦言，絕大多數被盜走私文物都無法被追回，這意味著被歸還的文物形單影隻，無法對學者們講述自己的故事。以本次被歸還中國的圍屏石榻構件為例，這兩件各重達1000磅（約合453公斤）的石刻只是被切割的石床的一部分，換言之只是兩件「床腿」。

「我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它們盛放的是誰的骨骸？墓葬在哪裡？具體是哪年下葬的？陪葬品有哪些？」齊羅吉安尼斯說：「文物可以歸還，但我們永遠丟失的是其講述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