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港歸」的命運
我的家在廣東省開平縣城潭江畔,從小到大每天從居室的騎樓,看不盡的日出日落,大船小艇,還有水上人家,這些風景成了我的攝影題材。1980年代初的一天,發現江邊多了一個老人,衣著普通且不講究搭配,胸前掛著照相機,慢慢地走來走去,不時停下,觀望、等待,按下快門拍攝。一望而知是不修邊幅的藝術家。
很快地,我們成為朋友,他叫潘尚藝。看到他的照相機是高檔洋貨,油然產生羨慕。他告訴我,今年65歲,相機是三十年前在香港買的,用到現在。我問,潘先生是香港同胞?他說,現在是開平月山公社山尾小學的退休老師。邊走邊談,到我家門口,我邀請他進去一聚。潘老師欣然答應,跟著我沿樓梯上二樓,一起站在騎樓,潘老師連說好風景好風景。我告訴他,這幾幢大廈都是我爺爺1925年建的,那一年他40歲,從外洋回來。
我泡了茶,請潘老師返客廳落座。我說:「您的名字起得真好,這把年紀從事攝影創作還這麼勤奮,令人敬佩。」潘老師說:「這名字,從在香港生活、讀書到後來返廣州當教師一直用,1957年戴上右派分子帽子,被遣送到窮山區教小學,才改名為潘筱乙。」說到這,潘老師停頓一下,說:「劍鋒,我的右派帽子現在已經被摘除了。」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笑得那麼委屈,那麼無奈。我說,「潘老師,這件帽子本來就不是您的,您報效祖國,落得這樣的下場…。」
一語刺中痛處,潘老師手拿茶杯,久久無言,只見他眼眶發紅、淚汪汪的。他繼續說下去。他早年家境富裕,在香港完成高等教育,1950年代祖國發出號召——有志青年回大陸參加建設。天真的年輕人滿懷熱情,背著照相機,跨過羅湖橋北上,被安排在一中學當教師,發揮才華,作育英才,受人尊敬。不久之後與一女子結婚,育有一子,事業有成,家庭溫馨,課餘和廣州的一些攝影「發燒友」外出活動。殊不知,運動中出於對祖國的熱愛實話真說,反右風暴颳跑美好的一切,他以戴罪之身待在窮山區,妻子和他離婚,帶走兒子。潘老師說到悲哀處,多次哽咽。兩人都忘記喝茶。
我感歎說,難以想像您是怎樣熬過來的。又安慰他:「歷盡劫難,人還在,看你的身體蠻不錯,還有一部照相機不離不棄地機陪伴。」潘老師說,是啊,幾十年的磨難,全靠這部相機給予精神上的安慰,語中對不知去向的妻子兒子念念不忘。
後來,潘老師在開平縣開設攝影講習班,傳授技巧,為攝影學會培養人才。1984年,我準備在廣州市青年文化宮舉辦攝影展。潘老師知道了,很是開心,說要到廣州參加我的攝展活動,並帶領我看望一位名重一時的攝影前輩,這位前輩現在擔任廣東省攝影家協會主席。1987年7月我舉辦告別影展,行將移民加拿大。潘老師知道後對我說,此展覽的前言由他負責寫,一是要把我任職文聯副主席寫上,二是表達不捨之情。攝影展開幕時,潘老師寫的前言掛在入口處。
行前我向潘老師道別,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劍鋒,有時間多看看書,多寫寫字。」並把一套兩本教寫書法的書籍贈送給我;那一刻,我第一次看到潘尚藝老師發自內心深處自然的笑容,心裡默默祝福他老人家健康平安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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