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摺疊

從飛機上向下望，香港是一個個摺疊有致的樓層所組合成的都會，海灣繞著香港，從一世紀走向另一個。

潔如是我多年好友，同樣住在加州，一南一北，但是，我們的交集在香港，她的姨媽成了我的乾媽，姨父成了我的乾爹；以此類推，我在香港多了一個家，阿坤成了我的乾姊，老金成了我的乾姊夫，還有兩位乾弟，而潔如和我在一起，聊的都是香港。

1月底，接到阿坤的來訊，「媽媽去世了，尚在舊曆新年期，一切從簡」，平淡中透著無限哀傷。死訊震撼了我和潔如，決定赴香港，在不打擾她的情形下參加告別式。

分別從南北加出發，找到一個彌敦道上的旅館，放下行李，走入香港的日常，在攤子上找水果和小吃，自得其樂地抱著魚蛋、鳳梨和蓮霧，送走了夕陽，隨著萬家燈火回到旅館，夜半醒來，我想起「蘇絲黃的世界」，也想起「傾城之戀」。

我們像兩隻螢火蟲帶著一點點光和熱，打斷了肅穆的哀思。老金和阿坤訝異地招呼著我們：「怎麼不通知一聲？」接著開始安排接下來的行程，終止了我們的探險和遊蕩，螢火蟲被呵護著邁向另一段旅程。

含著淚送走90多歲的乾媽，在子孫的懷念中，昇華成一個刻骨銘心的印記。她走過跌宕起伏的香港，見證了從英國王冠上卸下的明珠，躍上世界金融的舞台。乾媽留下了一個錦囊，牽繫多年不見面的三姊妹，讓我們在告別至親的傷慟中相聚相依。

併肩走向尖沙咀，昔日的風華依舊，新世界酒店遺址上建起嶄新的K11musea，沿著海濱走向碼頭，燦爛的「星光大道」呼應著太空館和(M+)文化中心，歷史在香港不會迷路，總有那些路標留在原地。半島酒店伴著1881heritage，喚起百年前的如煙往事；從典雅的維多利亞火車站鐘樓俯瞰，天星小輪悠悠滑過忽胖忽瘦的港灣；放眼望去，香港的中環、灣仔和銅鑼灣盡收眼底，都是那麼熟悉而陌生，像在一個花團錦簇的園地中看見新生命的躍起，欣欣向榮的枝葉順著摺疊有致的架構不斷伸展。

30多年前，我們頂著8號風球渡海去中環，穿梭在五光十色的都會，僅管壯士豪情早已隨風而去，我們依然能夠在彼此的記憶中拼湊出那些泛黃的照片。

跟著老金走入尖沙咀的茶樓，豐富的蝦仁餛飩當仁不讓地跳進了胃裡，一陣滿足感揭開了晨光。頂著2月的寒風去飲下午茶，卻發現那盞茶是伴著精緻的廣式點心，輝映著港灣的風光， 彷彿走進了一幅賞心悅目的雷諾瓦名畫，只是換了布景。

在飲饌寶典中，香港是個大熔爐，上海會館中貯存著本幫菜的風味，寧波會館卻擺上早春的江南氣息，酥脆的腐皮中裹著鮮蝦，老金細數典故，我們埋首把層層鄉情捲入舌尖，差點忘了身在何處。

臨行，刻意去美孚新邨大啖海鮮，出了門才發現荔枝角公園正在對面，清代留下的兩尊大砲依然等著我去尋幽探勝。

時間，像螢火蟲前面的那一點光，不遠不近地催促著，短短幾天的行程，我們送走了乾媽，卻與久違的親友攜手並進。萬分無奈地畫上句號之時，仍將把未完成的篇幅摺疊進行李中，乘著大鳥在夕陽中徐徐返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