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姨的兒子們（一）

「妳五姨的新媳婦今天到了。」我媽跟我說。

「五姨？她哪個兒子娶媳婦？我怎麼事先一點都沒聽說。」

「是哈利，那個傻兒子。」我媽淡淡的，沒有一點情緒地說。

我雖然有點意外，可是轉念一想，也見怪不怪。我那個五姨，什麼時候不搞出些炸裂的新聞，就不是我的五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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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姨和我媽同是出身豪門的大家閨秀，外公的掌上明珠，卻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外公是越南華僑，在越南開紡織廠成為當地首富，繼而開設錢莊、店鋪和公學。在外公發家致富的過程中，外婆也很爭氣，給外公連生了十個孩子。五男五女，人丁興旺。那個年代，男丁歸男丁的排行、女孩歸女孩。所以五姨是女兒中排行最小的，也是外公第十個孩子，拉心肝的么女。

從小聽媽媽講她們在越南的那個家，那種僕人成群的富貴程度，是我們這些在美國生活的普通人無法想像的。光是支付工人的薪資，就是一大筆開銷。媽媽說外婆每懷上一胎，家裡就請好一個奶媽、一個僕人，等著未出世的少爺或小姐。所以，媽媽的兄弟姊妹都是奶媽和保母帶大的。外婆也才有這樣的底氣，一年一個，一口氣給他們寧家添一支球隊。不算女孩，也有一支籃球隊了。

而且，請進家裡的保母、奶媽，都有講究。外公、外婆不僅要挑面相姣好的傭人（都說小孩的長相隨他身邊的人，少爺、小姐們絕不可以跟鬥雞眼、歪嘴巴的破相之人長大），還堅持要雇廣府人，也就是說粵語的人。越南人在他們家，是沒有一席之地的。「那些安南人只配在我家的店鋪打雜，或者在工廠裡幹粗活。」我媽總是把越南人稱作安南人。

那時候沒有「政治正確」一說，我媽一輩子保持著對越南人的鄙視，也是因為外公讓子女們上的都是正式的全日制中文學校。他們雖然遠離故土，可是接受了最完整的中文教育，與在中國長大的人別無二致。媽媽和五姨精通國語和粵話，反而越南語不太流利，發音怪怪的，真的是外國人在講越南話。

稍大一點，媽媽讀的也是英國劍橋在越南開設的學院。所以，在法國人的前殖民地上，媽媽的英語是正宗的，也為她後來移居香港，繼而來美國謀生，奠定了基礎。

原本，五姨的人生之路也會和媽媽類似，可是越南戰爭爆發了。

在逃離越南的時候，富人家尤其是華裔富人，是被人虎視眈眈的。所還有子女，加上兒媳和女婿，要分兩條海船逃離。可是，外公、外婆的船遇上了海盜有越南人都有一個共識：華人家裡多金。平日就很仇富，現在更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趁火打劫。外公變賣家產，用金條換了全家人的船位。這是個龐大的家族，外公、外婆，永遠沒能到達目的地。不幸中的萬幸，另一條船上的大舅、二舅，還有我媽和五姨，總算是有驚無險到了香港。

香港難民營的日子不算漫長，而是不堪回首。接連收到父母及兄弟姊妹的噩耗，僅剩的兄妹四人劫後餘生，家財散盡，從雙手不沾水的公子、小姐，一夜淪為凡人，只有堅韌求生。後來大舅一家遠去澳洲，二舅則被聯合國的人道組織送去法國。我媽和五姨留在香港相依為命。

五姨自然沒能繼續求學，年紀輕輕就考進了航空公司，憑藉著父母給的美貌，當上了時髦的空姐，往返在台北和香港之間。以前的空姐都是美人胚子，在群芳爭艷的女孩堆裡，青春少艾的五姨仍是百裡挑一的空中之花。她有東方女孩羨慕的筆挺鼻梁和深邃眼睛，還有天然微黃的鬈髮。我就很懷疑，外公、外婆的祖上一定有波斯血統。

可想而知，當年的五姨追求者眾多。「怕是挑花了眼吧？」我媽如是說。

其實外公、外婆的基因非常優秀，我媽年輕時也美如電影明星一般。在大姨的婚禮上，被伴郎一眼相中。婚禮之後，直接跟外公提親，晉身成了我老爸。

我覺得五姨並沒有挑花了眼。在飛機的頭等艙和商務艙，不知道多少商賈名流對五姨一見傾心。可五姨偏偏選中了五姨父，一介工程師。不過，是一個坐頭等艙的工程師。後來的事實證明，五姨眼光獨到，挑對了夫婿。五姨父是幾十年如一日的寵妻狂魔，對五姨百依百順，還是個賺錢的潛力股。

嫁給五姨父，是五姨一生中唯一做得最正確的事。因著五姨父強大的賺錢能力，還心甘情願任由五姨揮霍，才有今天任性的五姨。

結婚之後，五姨就辭去空姐工作，定居台灣。當她的哥哥、姊姊還在異鄉飄泊、打拚的時候，她已在家安心做起了闊太太。當姨丈努力賺錢的時候，她在花錢。五姨先後折騰過股票、餐館、洗衣店和當鋪，全都虎頭蛇尾，鎩羽而歸。

即使後來靠著我媽相助，移民來了美國，她一樣不改揮金如土的豪門風格。（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