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拿破崙(三)

文化差異讓她們的相處特別有趣,但有時也會爭論。當茱迪聲音大起來,英語開始結巴時,保持冷靜但同樣辭不達意的羅拉會冒出幾句法文。最常說的就是:Je te juge pas, tu me juges pas. 我不評斷你,你不評斷我。羅拉不接受任何因關係親密而自動擁有的評斷權,即使是親人、伴侶、最好的朋友。
拒絕他者的評斷干涉,哪怕是以愛為名。茱迪想,談何容易?而且,要多強大才能拒絕?
暑期她飛到巴黎,借住羅拉家。那個家有羅拉的母親和母親的男朋友、同母異父的弟弟。她總是在外頭遊蕩到晚餐後,巴黎人晚餐吃得晚,通常要到九點後才回去。年輕的她被藝術吸引,看古典也看前衛,羅丹和米羅是最愛。踩著石板路,經過街邊一個個小酒館,想到梵谷的畫、海明威的小說。
她在歷史悠久的索邦大學進修法語,下課後常到旁邊的先賢祠台階上坐著發呆。有一天她正吃著一個融得很快的霜淇淋,兩個東方面孔男人朝她走來,一高一矮,高的斯文靦腆,矮的又黑又壯,笑出一口白牙:請問你說英語嗎?她點頭。請問去哪裡買霜淇淋?她指著路的另一頭,那裡、那家店。高個子的問:你是華人?嗯。她早看出這兩位是老鄉。台灣來的?三個人都笑。走吧,我要回去上課,一起走。
他們堅持再買一個霜淇淋給她,她剛才吃巧克力的,就要了香草。天氣很熱,霜淇淋一直往下滴,像口水、像汗,失控得很狼狽。他們在路邊大口吃著,兩個大男孩頭都不抬,她意識到是自己讓他們緊張了。
下午的課她翹掉了,當了他們的嚮導。這就是Jack and Leo,傑克和李歐,兩位未來的跨國會計師。而她在花都接觸到各種香水香氛,學習如何運用氣味做為身體的延展,以精油調養身心。三十年後,上海的香宴開幕。
李歐高鼻大眼、天生鬈髮,髮色黑裡帶有古銅調,有點像混血兒,身材不高,很有女人緣,女伴跟工作都換得勤。他總說「滾石不生苔」。過去十年,這顆滾石在舊金山和台北兩地滾動。
李歐會打一種她稱作「無聊」的電話,有時是早晨她還在床上賴著的時候,有時是深夜她正準備熄燈睡覺。他在世界某個遙遠地方出差或旅行,在約會之間的空隙,突然給她電話,往往就三兩句。最近的這次,他從墨爾本問她有沒有看過樹懶。沒有,她說。我帶一隻回去跟你作伴。李歐先生,你是不是無聊了?是的,茱迪小姐,南半球很無聊。
從年輕時候,她跟李歐一見面就抬槓,互不相讓。他讓她想起小學那幾個男生,抓她辮子、拿小石子丟她、用橡皮筋彈她、給她起綽號、跟在她身後大聲說笑。他們總是成群結隊,一落單,便顯得羞怯,一聲不吭。她跟母親抱怨,學校男生怎麼討厭她、欺負她,母親聽了便笑了。
她本想用那只紐約帶回台北,帶到上海又到淡水的青藍色手繪大瓷盤。這是她跟傑克、李歐相識那年,在巴塞隆納淘到的,取自天才建築師高第的拼貼創意,是每次派對的主角。昨天她沒等每周兩次來打掃的阿真,自己伸長手去櫃子上層搆。應該可以的,她搆到盤沿,小心翼翼往外拉。拉到一半懸空時,盤子變得很沉,太沉,即使特別使勁抓緊!
她把碎片收齊掃淨,用塑膠袋層層包好,不想聽到阿真說「哎喲,好可惜」!
算了,楠楠,以後,這些東西也不知會流落到哪裡。獨居久了,她常自言自語,叫自己的小名,楠楠。
在紐約讀書時,曾去過幾次estate sale,通常是老屋主死後,後人賣房子前拍賣家當,一件不留。樓上樓下,原屋主的生活痕跡完全裸露:衣櫃裡的衣服,長桌上陳列的水晶杯、珠寶手飾,客廳的鋼琴和書架,書架裡的書和老唱片……一生累聚的物件散發著陳舊氣味,迢迢歲月的塵灰。
紐約冬日寒凍,大雪漫飛,室內暖氣騰騰,沒有人穿秋褲。一到室外,即使穿著長靴,走在校園,兩腿僵硬幾無知覺。她在一個estate sale廉價買到一件黑色羊毛大衣,領口一圈狐狸毛,輕柔托住她的下巴。衣長至腳踝,非常合身,一穿上去就像被抱住,特別溫暖。款式很有點年代了,她想像原主是一個骨架小的猶太女人,家境殷實,穿著當年特別時髦的狐狸毛領大衣。
在那一年的冬日留影裡,有多幀是穿著這件大衣。大姊看了她寄回的照片,聽說了大衣的由來,回信裡說:你怎麼敢穿死人的衣服?她一時愣住。從未想過抱住她為她抵禦風寒的大衣,是死人的衣服。自此,大衣的擁抱變得像一個陌生老女人的擁抱。她把大衣收到衣櫃最深處,它在其他衣物的遮掩下卻更醒目,像一個吊掛著的老女人。最後,她只能央請班上一個女同學把它帶走。同學生得高大,確保她不會在課上見到老女人死而復生。
哪怕自詡受過西方文化洗禮,認識像羅拉這樣的朋友,年輕的她還是無能抵禦親近者的評斷,關於一件大衣,或是其他。
如果她走了,誰來處理她的遺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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