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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嫻(一)

趙梅英/圖
趙梅英/圖

村頭的王家娭毑扭著那兩隻遠近聞名的金蓮,邁著細碎的步子走進譚家的時候,淑嫻正在後院裡,看著那幾隻前兩天剛剛出生、擠作一團拱著老母豬的小豬仔呢。淑嫻完全不知道王家娭毑的到來,當然,也完全沒料到,這一次王家娭毑的來訪是為了她──譚家四個女兒,除了淑嫻,都已經嫁了人家。當然,不是沒有媒人上門提親淑嫻,而是淑嫻對前來提親的人一個都沒看上。

雖然譚家爹爹是前清的舉人,到底又受到新文明的影響,對子女的婚事也並不獨斷,而是很開明地跟孩子商量的。畢竟,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情,譚家爹爹不願意日後因為自己的原因,讓孩子們怨恨。可是譚家爹爹也絕不想到,四個女兒當中,竟是平素最乖巧的淑嫻最挑剔,總是能夠找得出前來提親的人的不滿意,譚家爹爹不能勉強,淑嫻也就一直待字閨中了。雖然淑嫻挑剔得厲害,譚家爹爹卻並沒有耽誤了四姑娘的終身,小女兒淑媜在兩年前做了新娘子。

上花轎的前一晚,淑媜跟淑嫻躺在床上說悄悄話:「三姊呀,你莫要急,等我過去,在他們家給你留心一個好的。」淑嫻點點頭,感到臉頰上一陣陣的熱辣辣。幸好早就吹滅了蠟燭,要不然,淑媜一定看見了她臉上醉了酒似兩塊大大的酡紅了。淑媜的話到底又讓淑嫻的心裡有些酸楚楚的,鼻子就酸了,使勁忍了忍,硬生生地把差些兒要滾落下來的淚珠子逼了回去。

黑暗中淑嫻伸出手去握了一下淑媜,淑媜立刻反握了淑嫻,還很加了些力氣,好像是保證什麼似的。淑嫻的眼睛裡真的滴落了兩滴眼淚出來,立刻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條手帕子擦掉了。妹妹出嫁前夕,做姊姊的哭總是不吉利,淑嫻很知道分寸。

王家娭毑是慣給人做媒牽紅線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吹牛皮,反正十里八鄉的似乎都遇得見有王家娭毑做媒成了親家的鄉親,譚家已經出嫁的三個姑娘當中,就有兩個是王家娭毑做的媒人。

淑嫻正喜孜孜地看著擠在母豬肚子底下咂奶的粉嘟嘟小豬仔們,一抬頭,看見嫂子走進後院,橢圓形的鴨蛋臉上,帶著有些神祕的笑:「三妹,王家娭毑來了呢。」淑嫻愣了一下,王家娭毑上家來又不是頭一次,何至於就惹得嫂子這樣神神祕祕的歡喜?可立刻淑嫻就明白了,長圓的臉上一下子就紅了,忙低了頭去看小豬仔們。胸口卻高高低低地起伏著,好像藏了一頭調皮的正撒歡的小鹿似的。

嫂子走近來看著淑嫻,臉上的笑意益發濃了,眼睛都彎成月牙兒了。說話的聲音很低、很低,好像要密謀什麼似的:「三妹,王家娭毑說的這一家是頂好的人家呢。」淑嫻保持著低垂的頭,一動都不敢動,耳朵卻豎著。嫂子近似耳語似的每一個字,都分明清晰地落進了耳朵裡:「家在省城裡,爹爹是個革命黨,據說還跟著黃興先生鬧過革命呢。」

淑嫻輕輕震動了一下──雖說是在鄉下,到底革命黨鬧了好些年了,爹爹、大哥他們聊天時也免不了會聊,孫文、黃興的名字也都聽見過。但是淑嫻總覺得革命黨跟自己太遙遠,就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樣。

淑嫻飛快抬起眼皮看了一下嫂子,嫂子好像並沒有察覺到什麼,喋喋不休地將自己聽見的盡數都告訴了出來:「伢子是在廣州念書的,前幾年去了南洋,如今已經回來了。不過,」嫂子頓了一下,盯住淑嫻細細地看,淑嫻被盯得有些心虛:「這樣看著我做什麼!」嫂子嘆口氣,臉上露出一個有些遺憾的神情:「他前頭是死了一個堂客的,還有一個崽,今年有三歲了。」

淑嫻怔住了,睜圓了一雙並不很大的眼睛看著嫂子。嫂子忙又笑起來,掩飾什麼似的:「看我!真是多嘴的呀!爹爹會自己跟你說的呀。屋裡還有事,我要去了。」一邊說著,嫂子已經一陣風一樣跑開去了,剩下淑嫻對著正在歡快地吃著奶的小豬仔們怔怔的。

家門口爆竹「劈里啪啦」響的時候,淑嫻還有些迷迷糊糊的,根本不清楚自己怎麼這一次就願意了。不要說母親、哥嫂他們,就是爹爹都有些吃驚,她竟那麼爽快就願意了。爹爹從眼鏡片後望著她:「嫻妹子,你可想清楚啦?」淑嫻點點頭。

爹爹輕輕搖搖頭,轉頭看了母親一眼:「老太婆,咱們家又要辦喜事啦。」母親笑了,卻靜悄悄的,好像擔著心的樣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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