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世音與自由女神（下）

9 塵

小陳發現自己躺在地上。更準確地說，是躺在地底下。

他躺得很直，這不是他習慣的姿勢。他覺得奇怪，又覺得好笑。

小陳雖然認為處境尷尬，其實覺得很舒服。他從來沒有這麼舒服地躺過。不是有惱人的事發生，就是自己心煩。這裡痛、那裡痛，這裡癢、那裡癢，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明天怎麼辦、昨天怎麼樣，等等。

小陳太舒服了，以至於開始感到不舒服。他嘗試扭轉身體、改變姿勢，但無濟於事。

「我是不是太輕了，感覺不到？我什麼時候減肥減到了這個地步，怎麼自己不知道？」然後，他意識到他失去了所有的體重。

「哦，我終於想起來了，我被埋了。可惡，在我死之前，我說過我不想被埋的，我想把骨灰撒海裡。他們大概懶得做這件事，直接把我隨便扔掉吧！可能連個棺木都沒有。哎！無論是地上還是地下，都沒有人聽過我的話。」

小陳開始感到懊惱、憤怒和悔恨，一切把他帶到現在這個地方的所有情緒，統統湧上來了。

「我想知道我旁邊是否有別人躺著，也許這裡有人可以聊聊天。地上沒有，說不定這裡有。」小陳突然又萌生希望。他還沒有意識到，他其實沒有和誰聊過天，一直都只是自言自語而已。

事實上，小陳被他以為自己已經離開的一切環繞著。父親、母親、妻子、情人、孩子、他心愛的吉他——這一切都和他一樣，早已化作塵埃。

事實上，躺在他旁邊的就是他自己。以前他沒有好好聽自己說話，現在可以開始了。

10 憤怒的畫家

某畫家在某面牆上作畫很久了。

這面牆是建築物的一部分、柵欄的一部分，還是獨立存在做為藝術品，這與畫家無關。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裡，看不到畫框之外的東西。他活在那個長方形空間裡，對他來說，沒有其餘的東西。

他一次又一次重新作畫，但對結果總是不滿意。

有時他想採取不同的畫法，有時畫到一半想更換主題，有時在完成後想從零開始。

他一遍又一遍在舊畫上面畫新畫，直到堆起來的漆變得幾乎和牆一樣厚。

他一天比一天沮喪，每分每秒更加憤怒。

「我再也受不了了！」有一天，畫家痛苦地尖叫起來。

他雇了幾個壯漢把牆拆除，發現牆後面是他無法想像，也完全無法畫出的景色。

高山大海、藍天白雲，一切動與靜的物體都在一個無限延伸的框架內，各種形狀和顏色，融合成一幅完美、和諧的畫面。

11 小教堂

將近半個世紀過去了，她再次回到這座小教堂。教堂裡沒有其他人。

她找到小時候坐過的座位，據她記憶，是在走道左側靠中間的一排最外面一個座位。

現在她長大了很多，以前坐下兩腳懸空的長凳，現在要屈膝折腳踝才能把雙腿放在座椅下面的空位。

她靜靜地坐在同一個座位，和五十年前一樣。沒有牧師、沒有修女、沒有同學、但是一切都和五十年前一樣。

她聽啊聽，直到她聽見她以為自己曾經是的那個小孩在說話。

「天國無處不在，你去了哪裡？」這像她小時候的聲音，也像牧師的聲音。如果耶穌在對她說話，肯定也是這樣的聲音。

「除了天國之外，從來沒有別的地方。除了愛之外，從來沒有別的字。除了永生之外，從來沒有其他生命。」

那一刻，她重新回到自己的來處。她知道，在時間裡發生的一切，從來沒有觸碰過她。

12 等死

一個老先生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奄奄一息。

他的小孫子來了，站在床邊看了老先生半天，戳戳他的手臂，看他動也不動，才終於到他耳邊說：「爺爺，你在幹麼？」

老先生好不容易吸上一口氣，很小聲而緩慢地說：「我在等死。」

小孫子問：「什麼是死？」

老先生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半天，把腦子都想痛了。

「死是活的相反。」老先生隨便說了一句。

「什麼是活？什麼是相反？」小孫子馬上問。

「哎呀！死了就不會動了。」

「床也不會動，床死了嗎？」

「不是、不是，跟床沒關係。」

「爺爺躺在床上啊！」

「對，我躺在床上在等死。」老先生不耐煩了。

小孫子又問：「什麼是等？」

「等就是看著將來會發生的事情發生。」老先生突然覺得，自己說的沒什麼道理。

「什麼是將來？什麼是發生？」小孫子繼續問。

「將來就是還沒到來的時間，發生就是已經過去的時間。」老先生覺得自己滿嘴胡話。

「時間是誰？怎麼來？怎麼去？」

老先生跳起來大喊：「你這孩子怎麼問個沒完，煩死啦！」

小孫子一驚，拔腿就跑。

老先生走了幾步，撲通一下栽倒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