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二)

最嚴重的時候,他甚至產生耳鳴、幻聽,在暗夜無聲之際,聲音還是折磨著他。現在,他聽力喪失的過程中,內心的聲音也同時安靜下來,只留下她的聲音。即便是抱怨他、咒詛他,他也甘之如飴,感到溫柔。
他把時間過慢,他發現,至少在他的周圍,一天所能接觸到的話語,很多其實不需要說。聽得到也好,聽不見也罷,活著所必要的話語似乎這樣就夠。
年老也是一樣,死亡到來也是如此。這些早就先在那裡安安靜靜等待著,讓人在喪失之前先來習慣,才不會不知所措。他見過許多同齡的老人,為自己的年老或鄰近的死亡感到不解、困惑,進而憤怒。他則因為早一步準備好了,反倒看起來比同齡人年輕一些。
簡易盥洗,裝上假牙,穿著整齊戴上帽子。執起手杖,檢查一下側背包裡是否有鎖匙、財布、糖尿病藥仔,以及這趟出門最重要的目的,他欲翻拍的那張照片。
2
他拄著手杖走在三重街頭,一拐一拐前行,走進離家最近的、開了三十多年的相館。
相館前一個老闆阿華他有熟識,大他個兩三歲,做到七十多歲才退休,前幾年過世了。相館由兒子經營,不過也跟不太上時代了。這間相館本身,已經變成泛黃的舊照片了。待在裡面的人也是,彷彿一開始就那麼老,過了數年、數十年回去看,他們依舊是記憶中的樣子。也許這間相館,以及老闆的兒子有變,可是自己的眼睛也蒙上一層白霧,習慣這樣地看世界,自己也配合著時光的濾鏡觀看。
老這件事,應該是主觀的。年輕時,眼睛所見的總是新鮮的事,壯年時看見是穩定的事。到老年,看見的則全是衰老的事物。阿金看見故人之子的外貌像極了他阿爸,不免感動。儘管他知道那是朋友好幾年前的模樣,若活到現在,已經更老了。不過這像是時間凝結的感覺,仍然給他安慰。
想著今晚的聚會,兒女們身上有自己與妻子過去的樣子,孫子女們有子女們幼年的模樣,心內覺得溫暖,彷彿時間沒有背棄他。或者,早已釋懷時間曾經的戲弄。他接受了。
「阿金阿伯,你愛洗幾張?」
聽到問話,他愣了一秒,「五張。啊毋著,四張就有夠。」
坐在靠門邊的椅子看著街頭發呆,雙手壓著手杖頭撐起上身。他覺得今天精神氣色不錯,晚上應該可以好好跟子女們開講。可以的話,給照片的時候,他想對子女們說說年輕時的故事。
故事在他們出生之前,也在他們的母親出世之前,從他準備赴死的那一天開始說起。
3
要怎麼說呢?不,除了從那一天開始,還能從哪裡開始呢?
就是那張照片。快門一閃,他的人生停格在那一瞬,他凝視的前方,除了光亮什麼都看不到。
彼時的他猶是少年,父母知道他要去做兵,趕緊幫他辦理婚事,讓他與家裡的童養媳阿琴結為連理。妻子的年紀大他三歲,原來是打算給二哥娶做老婆的。
阿金生性害羞、單純,青春期一到,性慾便成為他灼燒般的痛苦。他對阿琴懷有情慾,卻因為是二哥的女人而壓抑著、折磨著。他從來沒想過,抱著某種自毀的意圖投身於志願兵,卻讓他成為阿琴的丈夫。
他曾激烈想過各種死亡:二哥的死、阿琴的死,以及最讓他快活的,自己的死。他在心中草擬遺書,對著不識字的阿琴訴說衷情。沒想到阿琴整個人屬於他了。「整個人」,這念頭讓他無比沉重。他諷刺地察覺,他只在永遠愛不著阿琴的情況下,才能愛著她,而這份愛已經結束,永遠結束。
更令他痛苦的是,在他度過恍惚而沒有實感的一日後,新婚之夜,印象中一向低頭的阿琴終於正眼看他。在她漆黑如夜空的眼眸裡,他看見的情愛如此純粹而直接。
然而他當時忘了問,阿琴咁有後悔,咁有甘願?
關於那天,他記得的事不多。他一心求死,渴望前往戰場,遠離台灣、遠離故鄉。至少多受點苦,懲罰愚蠢的自己。他穿上實習兵的衣服,手上拿個大大的太陽旗,被擺在鏡頭前面,那瞬間的閃光衝擊著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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