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拉利」太太(二)
從此,有關蕭莉的閒言碎語便不絕於耳,喜歡編故事的不乏其人。那些故事的細枝末節被描繪得栩栩如生,像電影畫面一樣逼真,由不得你不信。背地裡留學生們都叫她「法拉利」太太,她時不時會開著那輛紅色法拉利跑車,滿校園逛遊,惹人注目。
她本來的名分是賴太太,顧名思義,賴先生的老婆。賴先生在歷史系做訪問學者,挺老實的一個人,她是過來陪讀的。來了沒幾天,人家就看出了門道。一個堂堂的訪問學者,居然還不如餐館大廚掙錢多。美國這地方,有錢才是王道,沒錢寸步難行。她可不想安分守己地當賴太太受窮,她要出去找事做,去闖天下、去占領屬於自己的碼頭。賴先生是位好好先生,只要太太高興,做什麼都行。正好她的陪讀簽證R2是允許工作的,就隨她去吧。
她先去中餐館做女招待,沒幹幾天,就不耐煩了。這一小時五美金,得何年何月才能攢夠買房子的錢呢?賴先生寬慰她說:急什麼呀,等我申請到博士學位,一畢業就能拿到四、五萬年薪,還愁買不起個房子嗎?她睜大眼睛瞪著他,可你得啥時候才能拿到啊?五年?十年?那太遲了。好像她心裡已經有了既定目標,而賴先生規劃的願景,離她的目標十萬八千里。
沒事她喜歡進城閒逛。某一日,歪打正著地就走進了一家旅遊品商店。店主是個韓國人,個子不高,戴一副金邊眼鏡,小平頭理得齊整,眼神冷冷的,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樣。他打量這個中國女人,像盯一個獵物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她被他看得心裡發毛,忍不住發問:「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韓國老闆冷冷地笑笑說:「看你漂亮、性感。有錯嗎?」
在她不到三十年的人生經歷中,還從沒有哪個男人以這種挑逗的口吻跟她說話,連她老公都不曾這樣。可是,她不但沒有反感,反倒覺得刺激過癮,就像用一根羽毛撓腋窩,心裡癢癢的。開場白有了,往下的故事便接二連三順理成章。
她先到帕克店裡打工做售貨員,一小時十美元,比之前翻了一倍。她竊喜,洋洋得意地對賴先生說,知道老闆給別人多少錢?她伸出五個手指,五美金!賴先生狐疑地說:可是,我怎麼覺得哪裡不對頭呢。咱可不能貪不義之財啊。她瞪大了眼睛,財就是財,還分什麼義不義的,你啊,書呆子一個!
蕭莉不比一般的女人,凡事她很少往負面去想,何必呢?要是處處循規蹈矩,那不是白在北京B大英語系混了四年。她曾不無得意地跟我說過,知道不,帕克一聽說俺是B大畢業的,立馬肅然起敬。他哪知道,俺對那勞什子遊行啥的,根本毫無興趣。說完,她放聲笑起來,讓人覺得沒心沒肺似的。
帕克的確很器重她,沒多久她便被提升了,由收銀員搖身一變成了二掌櫃。其實就是幫帕克管帳,打理開在城裡的兩家門店。蕭莉有她的優勢,英語好、人漂亮,性格潑辣,什麼都不吝。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正沉湎於「法拉利」太太的好夢裡,如日中天,如火如荼。其實大家心裡都明鏡似的,最讓帕克著迷的不是別的,而是她的「性感」。每次兩人開車兜風回來,帕克都是一副魂不守舍、意猶未盡的模樣。害得我們幾個打工仔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當燈泡的感覺可不怎麼樣。蕭莉一上位,連帕克先前的合夥人二老闆阿金都被擠跑了。大概他也是受不了充當礙眼的角色。
偶爾還會有人不識趣地喊她一聲「賴太太」,她便頓時惱火起來。「賴太太、賴太太,難道我沒有名字嗎?再這麼『賴』下去,我可真成了『賴人』一個了。」人家便吐吐舌頭,裝作不響。心裡卻免不了嘀咕,發什麼飆嘛,難道你不是老賴的老婆?
賴先生到底知不知道這回事──賴太太神不知鬼不覺地變成了「法拉利」太太,我說不好。這樣的危險關係能維持多久,誰也說不好。可誰也不願意當那個戳破窗紙的人,大家似乎是商量好了,都守口如瓶、都不動聲色,都在靜等著看一場好戲。
●
郵輪上的確是好戲連台,每天晚上各種表演閃亮登場,讓人眼花撩亂。
電梯門打開了,一只輪椅伸進來,大家紛紛側身讓出地方。我扭頭一看,怔住了,是她!她推著輪椅,身子很彆扭地擠進電梯。她仰起臉,我們又四目相對。我和她距離如此之近,她眼角的一顆黑痣、臉頰上微黑的雀斑、脖子上的皺褶,一清二楚地映入我眼簾。一股酸楚的東西湧上心頭,我衝她點點頭,她沒做任何反應,把臉別了過去。
我低頭看輪椅上的人,是個白人老頭。一張布滿老人斑的臉,看上去起碼有七十多歲,幾乎完全禿頂,只剩下幾撮灰白頭髮稀稀落落地在腦後。放在胸前的一雙手,不停地顫抖著。顯然,他已沒有能力控制自己的那雙手了。
這時,電梯門又打開了,她推著輪椅走向早餐大廳。看來,她已經打定主意,把我當陌路人,不想認出我了。(二)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