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終結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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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陽光從布幕窗射入洛城東區診所，辦公室浸浴在燒烤式的照耀中，彷彿能把這個吸盡人世黑白祕密的斗室洗滌乾淨。我拉開呈馬蹄形的簾幕，HOLLYWOOD的標誌牌經風雨、見世面一個世紀，卻因好萊塢演員工會和編劇工會大罷工進入第一一五天而黯然失色，無數影視作品停滯不能上架亦無法開工；市長像是竊賊在作案現場吹蠟燭慶祝標誌牌百歲生日。

充滿例行工作的世界，像河水流向大海的自然生成；而大海中波浪壯闊，時時充滿驚濤駭浪。對我而言，兩個世界都是真實又平行的存在，在我的世界裡，臣服於命運的規律；在另一個眾生芸芸五花八門的現實中，我如一個巨人掌握著與我無關的人的命運，科學檢測結果經過我的權威認證，如手中握著雛鳥左右他們的人生。

手機傳來大哥沉重的宣告：醫生發出母親病危通知，我耳朵裡轟然一聲，大腦頓時失去指揮自己行動的能力，焦慮像一張網覆蓋著我，我想到了尚未完成的對話，想要告訴她的感謝和愛意。這些擔憂和遺憾在我心中翻江倒海，多年的職業訓練，我摒除雜念，機械化地抓起桌上的案例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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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艾莉，我可能在某個實驗室和古生物遺骨共度此生，或在大學裡年復一年地教進化或遺傳學之類的理論。

當年，我在芝加哥市法務部實習做法醫鑑定，從骨頭特徵分析死者的種族、性別、年齡、身高及面相復原等資訊，了解死者生前可能患的疾病或傷害，提供給警方以協助破案。

一名律師委託我以專家證人出庭協助一民事案件：白人女性產下了黑膚嬰兒，她的白人丈夫以她出軌而要求離婚。

當事人艾莉陷入「肚子蹦出黑嬰」的驚恐泥沼之中，一頭雜亂棕髮，多夜無眠，耗盡了身體裡最後一絲氣息，彷彿褪色的水藍瞳孔散漫著雜亂無章的情緒。

我不禁心生同情，換了我，該怎麼辦？

我向導師貝爾教授求教，他凝神聽完我的糾結，只淡聲道，「被欺騙的人，有權知道真相。」

我同意協助艾莉以研究基因突變對象無償幫助她，查出白人父母生出黑膚嬰兒的真相。透過艾莉身邊的非裔友人抽絲剝繭，發現艾莉的丈夫湯姆在她受精期間二十四小時內，和女健身教練發生性行為。沿著白人女教練線索仿如大象穿針般追蹤到她的非洲裔男友，嬰兒比對基因。Bingo！符合親子關係。

我手握科學鐵證闖入一個犯案現場，梳理四個嫌疑人的關係：女教練與非裔男友發生性行為，卻又在很短時間內和湯姆發生關係。

這一連串的偶然，彷彿輪鍊般有序地發生在這四個人身上。滯留在女教練輸卵管內的非裔精子附著在艾莉丈夫的身上，頑強的精子透過湯姆媒介，開小差地找上了艾莉的卵。儘管這機率不到十萬分之一，科學證據不容懷疑。

離婚案件在死角絕處逢生，艾莉得到一筆賠償，然而黑嬰的存在如白瓷上滿布的裂痕，越來越擴散，她最終放棄嬰兒送出收養。

這案例上了全國新聞雜誌節目，自此，我被冠以「親子鑑定專家」頭銜，也被貼上不同的標籤，「婚姻終結者」、「愛情粉碎機」，每天面對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聆聽他們不可說的祕密，目睹成千男人被戴綠帽子，一格方室內，沒有你想像不到的狗血劇情，只有你碰不到人生百態。

2

克莉絲汀推門而入，她身上Jo Malone當季最新款「聞起來像英國貴婦氣」的牡丹胭紅麋絨，瞬間侵人我的嗅覺，引起鼻子一陣不適當瘙癢像氧氣氣爆炸似的打了噴嚏。我的目光掃過她略微寬鬆的衣服，唇邊不帶笑意地宣告：親子關係確定。

精緻的妝容遮掩不住她臉上的驚愕，飽滿的蘋果肌彷彿被一場突發的巨大地心引力拉扯下垂，玲瓏的身板墜入椅背裡。

她緩緩吐出：「我……已經結婚了！」一個「已」字，界定了女人的該還是不該。

兩周前，她和一身腱子肉的L先生搭著手來到診所，要求絨毛採樣做產前胎兒基因鑑定。

她眉梢微揚，明眼人說亮話，「我想和醫生打個商量……鑑定結果可以……調整嗎？」

我面色平淡，盡力控制眼中可能射出的鄙夷之光，維持專業不帶溫度的表情拒絕了這令人嫌棄的要求。

她睫眉微顫，眼神在辦公室內掃了一圈，傾身低語，「我一定會重酬您的！」話音落在「重」字上。

「如果親緣指數不足，可以加做更進階的鑑定方式，譬如Gplex體鑑定，」我明知這不是她要的答案，卻只能委婉的維持彼此的基本尊嚴，「鑑定報告具有法證效力，無法更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