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個討人厭的人(一)

1
「每天早晨將窗簾拉開讓植物吸飽陽光」,那是房東嬌姐出門旅行前,寫在指示單上交代我們的房屋照護指南。
半個月過去,我日復一日地將窗簾拉至窗緣,沒想到加州遇上幾十年難得一見的熱浪,熱氣伺機從所有沒遮掩的窗鑽進木房子裡,升騰盤據直至午夜不散。
有時我的思路是很簡單的,或者說,不知變通。
「植物需要陽光」、「蛋炒至六分熟時加入番茄」、「在超音波芳香噴霧器裡滴入四滴葡萄柚、三滴薰衣草精油」,店員笑吟吟推薦的比例,我便不曾玩過朝三暮四或朝四暮三的遊戲。
說到這兒,忍不住想起姚擎峰說我是個話中有晦氣的人。在他眼中,我大概像個超音波噴霧器,滴入晦氣的精油,再緩緩吐出來。
我和姚擎峰相識在去年秋天,兩人拿了同一門星期二的課。
那是他的第一個學期,而我已經是研究所二年級的老鳥,摸清了教授的脾性,在教室裡也看到熟識的面孔,正打算用最少的力氣度過這門通識課。
我一進教室便撿了第二排偏左的位子坐下,剛好落在教授眼角餘光勉強能掃到的範圍,而姚擎峰坐在我左後方,課堂間的討論打了聲招呼,隔一個禮拜,他就遷徙到我的左邊,從此搶走最靠牆的好位子。
姚擎峰有張嚴格定義下的鵝蛋臉,五官分明,臉上總是白淨得彷彿還能聞到刮鬍泡的味道。戴副黑色細框眼鏡,一副斯文書生的模樣。要不是額頭左方髮線向上退了幾步,你會以為他不過大學剛剛畢業。他身高雖有一米八,但身材清瘦又有些駝背,並不給人挺拔的印象。
姚擎峰對穿著毫不用心。我仔細觀察過,整個秋天,就黑白兩件素色上衣輪流掛在嶙峋的肩膀上,風吹起來,鎖骨以下空蕩蕩的,像蕭索的老街,唯有在冬天才會多出一件灰色的棉質厚T恤。他那兩條黑色運動褲在腳踝邊總是靦腆地束起口來, 經年累月的塵土把他僅有的一雙白鞋染得有些疲憊。
姚第一次用他那鼻音濃厚而低沉的嗓音說話,坐在我後方的韓國人,傑,就拍拍我的肩,悄聲說,姚擎峰應該是個abc。
那陣子,社交傳媒上滿是反送中的新聞。出了國才知道,面對中國學生,台灣人的國族認同勉強還有一點討論的餘地,香港的抗爭對他們來說,可就是傷害民族情感的嚴肅事情了。燒毀國旗的新聞看在中國同學眼裡,可比抗爭者失去眼球或被打得頭破血流都更讓人心碎,每次談論總要起爭執。
看姚擎峰的英文姓,我估計可能是中國人,本想刻意保持疏離,直到某天聽他在同學面前介紹自己來自香港,親切感油然而生。雖說心裡感到親切,我倆卻連續五周坐在彼此隔壁,除了課堂討論,一句寒暄的話也不說。每次下課,姚擎峰總是立刻低頭用手機,有什麼要事得馬上處理似的。
他越是淡漠,我對他越感到好奇。回去搜尋了他的臉書,發現他不但能用中文書寫,而且寫得不差。我感到很驚喜,打定主意要找機會跟這個人說話。
等我終於端起學姊的姿態問他下學期打算怎樣選課,學期已經過了一半。
那天教授在課堂上講了段若有深意的話,翻譯起來大約是,自我意識是親密感的殺手。我聽得似懂非懂,卻彷彿得到天啟。
姚每次下課總愛往圖書館跑,那天一見他起身,我立刻用差不多的步伐同行。他問我有沒有推薦的課程,並問我對台灣總統候選人韓先生的看法?我發現這人原來有些趣味,便順道問他,對香港人講中文會不會像對法國人講英文那樣無禮?他用中文對我說不會,態度十分溫和。
後來姚擎峰告訴我,他中學三年每周都得上四十分鐘的國語課,中學畢業以後,直到遇上我才第一次派上用場。儘管理解起來有些費力,他那有些荒腔走板的中文聽在我耳裡卻是萬分可愛,像是年紀一下子倒退了很多。
我喜歡姚擎峰講起話來像個孩子,即使他講中文的時候,聲音還是一樣低沉,鼻音也還是那麼重。
「欸,我不是變態,只是偶然滑到你的臉書。我覺得你算是會寫的。」我緊張的時候,話就會講得飛快,但姚擎峰應該是聽懂了,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在姚的臉上看到笑容,他那對總是若有所思的眉宇忽然鬆開,飽滿的兩片唇瓣被拉得長長的。
2
最近早上醒來,眼睛總是異常乾澀。
我住的鎮與洛杉磯國家森林的山腳之間只隔了另一個小鎮,而山火已經連續燒了一個多禮拜。「2020年加州大火已燒毀近一百萬公頃的土地」、「奧多拉多山火燃燒面積超過一萬英畝」,新聞上的各種單位令人迷失,我只知道我們一整個禮拜沒有看見藍天了。
接獲可能須從小鎮撤離的通知以後,我和室友收拾好了隨身行李,每晚入睡前都得殷切關心濕度與風向預報:北北東風會將火勢帶往我們所在的西南方,風速減緩代表火勢擴張不致等比成長。而早上醒來除了看當天火勢範圍的空拍圖較昨晚擴大了多少,就是打開空氣品質報告,譬如昨天是「非常不健康」,今天則是「危害」。
即使在香港的新聞裡,加州的大火亦有聳動的標題,但姚擎峰不曾傳來隻字問候。這是姚不再和我說話的第二十二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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