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羅(上)
下午,我一個人在逛街。與其說是逛街,不如說是給自己的漫步找一個名目。醫生建議我多少要做點運動,所以一周三次,我會在戶外走走。在家附近繞膩了,我會坐車到遠處,在繁華地段下車,沿著商店櫥窗慢行,似乎比單純在路上行走有趣得多。
下午的時候,街上人不多,看上去多數是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婦人。我們這年紀,又是女性,很容易給人一種無事感,好像什麼也不急。下午是一天的開始,而我們可以有無數的下午任我們漫行,在都市的角落。下午是屬於老年人的。
我逛累了,就站定看櫥窗。不是對櫥窗裡的景象產生興趣,而只是作狀。我並不在乎櫥窗裡是什麼,而且努力去忽視櫥窗玻璃上映出的,被光影切割了的,不是很清晰的,目前的我的形象。
對於上了年紀的自己的模樣,我沒有打量的興趣,倒不是迴避或不喜歡,比較上更像是漠視。與那個身之外的自己的模樣,有種熟到爛透的慣習感。熟到沒感覺了,看到也像沒看到。而在我站在櫥窗前,自己那模糊的被切割的影像旁忽然出現了另一個影像,卻是我無法漠視的。
我轉過身去,看到的是臉色紅潤、一頭短髮,看上去精神十足、滿臉帶笑的鍾毓。
鍾毓穿著運動服,帽兜套頭,看上去跟我像兩個世代。她說:「我就覺得是你。」她說她一路過來,盯了我半天,不敢相認。畢竟已經五、六年沒見了。
她又說:「我就覺得是你。」莫名的非常開心。她說她就住在附近,每天下午她會到健身俱樂部做運動,之後回家。沒想到會遇見我。
她這一說,我感覺到她渾身有種微妙的熱烘烘的感覺,像剛曬過太陽;也或者是剛運動過,體內還在繼續燃燒熱量。
我跟鍾毓其實不算熟,熟的是她老公林寤言。林寤言是畫家,非常有趣的人。他晚上作畫,白天睡覺。年輕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時間那樣多,時常一聲招呼不打就去按門鈴,然後就在寤言家混一下午。去的時候寤言多半剛睡醒,身上衣服皺皺的,頭毛亂翹,一手抱膝在沙發上癱坐。因為熟,也就不客氣,自己去倒茶,翻他的書架,看有沒有新的畫冊。總要一個時辰左右,寤言才會恢復正常。在前面的階段,他就一副半夢半醒的樣子。我們總說那時候的他正在「回魂」,魂魄還留在夢裡面。寤言「清醒」之後,就跟我們埋怨沒睡好,樓上鄰居太吵。總是有聲音,有東西在地面滾來滾去。我從來沒看過寤言作畫,雖然畫室就在他家樓下。
那時候的鍾毓完全是個影子。她很少參與我們,總是在門口露一下臉,算是打過招呼,之後就消失了。跟寤言時常來往的那幾年,實話說,我從來沒聽過她開口講話。
那時寤言還不出名,整個家是鍾毓在管的,寤言只負責畫畫。鍾毓娘家有錢,我們都猜他們是靠鍾毓娘家支持的。後來寤言得了個國外的藝術大獎,忽然就出名了。他開始變得很忙,有時跑去找他,家裡就鍾毓一人。鍾毓會說:「他在忙。」然後倒茶,陪我們默默坐著,準備很多小點心,總是吃不完。在我們聊天的時候,她安靜地笑著。我們談得開心,完全忘了她,把他家當茶樓或咖啡館了。好半天才醒悟到並不是,於是慚愧地離開。
總是見不著寤言,後來大家就少去了。隔幾年,寤言開畫展,朋友們相約去捧場。到了展覽地點,發現根本用不著捧場。去的人很多,多數不認識。多數是商界和政界的。寤言穿了件唐裝,頭髮留長了,順順地梳在腦後。沒法想像他曾經衣服發皺、頭毛亂翹的模樣。但是一打招呼,過去的寤言就回來了。除了外表,他其實沒什麼變,還是埋怨睡得不好。在那套精心的衣裝之下,似乎可以窺見那個正在回魂的寤言。
一個漂亮女人過來,長相和穿著都非常精緻。她開口,是那種非常正式,帶著合宜距離的、空曠的聲音。她問:「寤言,不給我介紹一下?」
寤言給我們介紹,稱她是「陳小姐」,報了我們各自的名字。陳小姐微笑。兩手收在身前,有禮地交握著,但是渾身有一種難以被忽視的氣概。陳小姐身段玲瓏,但有種龐大感,她微笑站立,卻似乎占據著比她側身之處更多的位置。陳小姐是寤言的經紀人,負責將寤言推向全世界,也是這次畫展的主辦方。她說了一段話,主要內容是說寤言多麼優秀,國外買主多麼喜歡他,寤言前途無量。
沒看見鍾毓。
後來,就聽說兩個人離婚了。
跟鍾毓再有接觸是差不多十來年後。朋友請吃飯,一桌上,鍾毓坐我旁邊座位。我幾乎不認識她,但鍾毓喊我名字,跟我很熟似的。她看出了我不記得她,介紹自己:「我是林寤言的老婆。」方說完就一串大笑:「不對、不對,應該說是前妻。」非常開朗,毫無芥蒂。她說她在做進出口貿易。自己開了公司。搬了家,新買的房子。
後來就偶有來往,說熟不熟,說不熟還又似乎有交情。這個鍾毓呈現出與過去完全不同的樣貌。我從來不知道她是那樣愛笑的人,爽朗到幾乎超出常情。依然話少,講話很簡潔,在話與話之間不時插入大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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