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有多長(一)
台北敦南誠品熄燈前倒數一個月,人潮洶湧。
我坐在最後排,看上前簽書的讀者列成長隊,安靜等待。終於,最後一名女粉絲也滿意離去。作家站起身,我也站起來。
他望向我良久,才慢慢叫出:「猿──猴。」
語調這麼遲疑,我懷疑他是不是近視更深了,也或許,得歸咎我已經老得變形。鏡片後的眸子炯炯,依稀讓我記起他兒時的相貌,雖然皺紋恣意繁殖,那張臉也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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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眼鏡,他就救了我一命。奇怪的是,長大後問起,他總說沒這回事。
我每個禮拜都會去眷村的外公家,平時跟那些到處出沒的野狗從沒過節。那一天妹妹不知發了什麼神經,用石頭丟一隻小的,那傢伙追著她跑。身為兄長,我英勇衝殺去助陣,沒想到惹毛了另兩隻一旁卿卿我我的大塊頭。我手無寸鐵只有逃,一看老妹,早溜得不見蹤影。
巷子裡有個天主堂,我一直不懂它的存在意義,現在明白是避難用的。但鐵柵門鎖住搖不開,我只好攀在上面。底下聚了五、六條張牙舞爪的狗咆哮,尖尖的利齒像童書上的大野狼。
牠們不走,我手都痠了,大罵夭壽、倒楣,怎麼一個過路人都沒有。眼淚快迸出來時,一輛「喀嘰喀嘰」響的腳踏車突然直騎過來,狗群作鳥獸散。
「下來啦,都跑掉了啦。」
這才看到騎車的是個跟我差不多高的男孩。
「哇塞,你會騎這麼大台的車!」我一方面敬佩,一方面想轉移被狗欺負的丟臉話題。
他推推厚厚的眼鏡,「你住哪一家啊?」
我告訴他不住這裡,只是跟著媽媽來蹭飯,把外公家指給他看。
他說:「那是我家斜對面嘛,我媽媽說是退休中將哩,你姓程對不對?」
「當然不對,程是我媽媽的姓,我姓袁。」
「猿猴的猿!」
「才不是,你文盲,沒有人姓那個的!」
我突然想起外婆說過,最近搬來一戶新鄰居,原來他們家有男孩。這下我樂開了,最受不了跟妹妹玩她的紙娃娃、跳橡皮筋,何況今天她這麼不講義氣。
他家和外公家沒什麼大差別,一樣的硬木頭椅鋪紅布墊、玻璃茶几底下墊照片,還有坐著會冰大腿的磨石子地。客廳裡掛了幅很大的書法,我認得上面寫著〈正氣歌〉。
「我爸爸最崇拜文天祥,所以給我取名胡天祥。」
民族英雄的名字被埋沒,他從幼稚園就近視,每個人都叫他「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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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鏡的家成了我第二,不,應該說第三個家。本來我就常泡外公家,現在更熱心催老媽有空就帶我回去,然後隔著牆大聲叫他名字。胡伯伯有部吉普車停院子,我們總趁胡阿姨忙燒菜時,躲到裡頭讀漫畫。
眼鏡爸爸跟媽媽差了十五歲,胡伯伯講話有很重的湖北腔,而且幾乎沒看過他笑。讓我不解的是,他自己常在家裡跟同事打麻將,卻不准小孩打撲克牌,說那是不良嗜好。一天我們兩個正在房間裡撿紅點,突然聽到車聲。眼鏡嚇得把一床的牌全掃到地上,再拚命往床底下藏。結果根本不是他爸回來,我氣得要跟他絕交,走出去還回頭踢了紗門一腳。
不出三天,我們就和好了。學校開始養蠶,我剛學會騎車,兩個傢伙到處踩盤子,偷摘人家的桑葉。我不准妹妹碰,她當然就偏要碰,後來蠶都變黃、生病、拉肚子翹蛋,剩兩條沒死的又被螞蟻拖走。
某天我們正在家裡到處藏紙條,玩自己發明的尋寶遊戲,出去買菜的胡阿姨在門口「吱」了一聲,我倆急急跑出去。阿姨用手扶著撞到紗門尖角的頭,已經破皮流血。
「媽!」眼鏡嚇得差點哭出來。
阿姨只拚命搖手,「嘸歹誌,嘸要緊!」
擦傷不是重點,後來眼鏡告訴我,其實阿姨恍神,只因為熟悉的肉攤老闆回南部,在市場沒有買到好肉。想到當晚胡伯伯要請朋友吃飯,她生怕做不好被罵,茫然失措站在十字路口好久,又差點被摩托車撞到。
我媽是位大小姐,什麼都不會燒。外公比胡伯伯的軍階高,家裡有幫傭。我傻傻不了解阿姨的痛苦,繼續將胡家當自家竄來竄去。但更多時候,我們是騎上鐵馬,往公園附近探險,中間總得經過顛簸的小路和斜坡。一次讓眼鏡載我,結果乘客摔下去後他毫無知覺,照樣往前騎到巷底,從此我必定自駕。
公園邊有不少小販,我倆趴在水泥長凳上,用門牙咬吸管裡的果凍。媽天天警告我:「叭噗」是生水做的,有細菌;攤子上抽來的東西全是色素,吃了會死;豬血糕混的都是殺豬流出來的糞,這些威脅讓我們吃得更有滋有味。
「喂,猿猴,你說那個鐵門裡面到底是幹什麼的?看起來非常可疑,我們應該檢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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