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中)

後腰接近脊椎骨的部位在每一次轉身時就痛,像是被火炙一般。夜半躺在床上,阿慶早就睡沉了,她翻來覆去的,輾轉難眠。我背上有顆火球,恍惚間她滿身冷汗地想道。頓時覺得乾渴,於是盡量輕手輕腳地起身,移動期間,還得注意別動到背後那使她不眠的源頭,卻仍換來阿慶半夢半醒的咕噥:「半暝仔吵吵鬧鬧的……」
吞了顆止痛藥,她緩慢地爬回床上,頭靠上發黃的枕頭,想起不久前去醫院,被阿慶大罵的那一天:「阿姨,你背後長了一根骨刺……」
回家後她簡直是逃難般的,在阿慶的大聲斥責中,手忙腳亂地將全身衣物洗了,甚至拿著酒精,裡裡外外都噴了一遍:「沒事你去什麼醫院?去那邊帶一堆髒東西回來。」
那天阿娟忙到日落,抱著好不容易洗好的衣服,她抬頭不經意間,發現天空火燒似的紅,她眼中也是一片通紅。這是老一輩說的火燒雲呢,代表颱風快要來了,一場風暴悄然無聲地形成。憋著許久,只聽見似有若無的一聲嘆息。幾點斗大的雨滴撒在懷裡的衣服上,又是悄然無聲,下雨了呢。那雲卻仍放肆地燒著,也罷,有些東西是澆不熄的。
命運向來是不公平的,一支香就在爐中,她想。更早之前,阿玲一嫁進王家,婆婆就興沖沖地拿著帳簿給她瞧,阿娟看在眼裡,心中微妙的情緒一點一滴擴大,最後只能幽幽地化作青煙,盤旋著一絲一絲向上。說不出口的滋味和香一般,化成灰撒在供桌前的水晶盤裡。祖先要照三餐祭拜,早晚點上一炷香,婆婆那時還沒臥病在床,背卻也挺不直了──阿玲那時忙著照顧新生兒,兩家距離也沒隔多遠,幾步路而已。照顧一家子是長媳的本分,世世代代的女人都是這麼熬過來的。婆婆說,阿娟聽不進去,火悄悄點燃了──婆婆看見她後總是別過頭,啐一口。她裝作沒看見。儘管如此,那時她三不五時仍然會不情不願地去主屋拜祖先,替他們點上一炷香──阿慶的拳頭比婆婆的喝罵有用多了。
煙裊裊升起,燻得眼前一片茫茫然。香巍峨佇立在爐中,仿若死去一般靜止不動──誰會知道火確實在燒著?而香灰確實會燙人,阿娟吃痛地迅速縮回手,撥落手背上的灰,一片紅腫。她倉皇地沖水,沖著、沖著,她想起廳堂中的香灰,原先已消腫的手背頓覺一片滾燙,那香灰竟牢牢附著在她古銅色的膚上。她呆呆看著自己的手,明白再怎麼洗也洗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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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娟又陷入那個夢境。
夢裡整片的天空艷紅依舊,但這回她曉得這不是什麼火燒雲──地上的反應天上的,烈焰衝破天際。她環顧四周,一把焦枯的草散落在腳邊,上頭的人臉早已被火化為灰燼。但不知怎的,她本能地看清那些臉──早些年和婆婆借十幾萬的阿嬸、隔壁常接濟他們一家的伯公、伯公那不成材只想借錢去賭博的孩子──前些日子還來找阿娟借零花錢買菸抽呢!阿慶、阿玲、阿坤、她的小兒子阿申……每個人都面無表情,臉孔下方白的、紅的,一把火燒得快看不清輪廓了。怎麼會呢──阿娟心一慌,手中的火把就這麼應聲落地,轟然大火吞噬一切,高溫扭曲視野,她卻發寒地清楚明白,怎麼燒也燒不掉的──她能去哪呢?這一回她的腳能動了,原來是草牢牢地纏住她腳跟,而大火將草燒得垂落在地──不,不應該是這樣的。阿娟害怕了起來,突然又不想走了──不,是走不了的。
醒來時已經是接近正午──自己怎麼會這麼晚起呢?阿娟笨拙地下了床,才想起昨晚背後的疼痛使她夜不成眠,有做夢嗎?好像有吧,記不清了。只記得翻來覆去間,還想起年輕時的那些往事,嘆一口氣,婆婆早走了,阿玲他們也搬去都市,自己買了房子,兜兜轉轉間快二十年過去,貸款早就還清了──哪像他們最後仍守著公公留下來的菜園和平房?阿娟一撇嘴,想起婆婆那時給阿玲的帳本,上頭的數字加加減減,不多不少就二十萬──孩子都成年後,她又去念了會計,比起當老師的阿玲也不會不靈光多少。這些年的水電瓦斯,可是都要各付一半的,大哥住了安養院,錢也是得公家分呢。
「送到南部的療養院比較不花錢。」她還記得自己那時和阿玲的對話。
阿玲卻搖頭,「送去南部,出了事要我們趕過去,我和阿龍沒辦法。」
阿娟沉默著,瓦斯爐上的水正好煮開了,刺耳的蒸氣鳴聲叫囂著。水爭先恐後地冒出頭,朝著底下幾簇藍色火焰當頭淋了下去,發出刺耳難聽的,宛若摩擦撕裂了什麼的聲響,火卻頑強地沒有熄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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