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蓮(中)

我猶記得若蓮說這句話時的神情,我向著她,那時我的身高還不及她的肩膀。她臉上飄著夏天的氣味,就是在盛夏時從屋簷的陰影伸出手掌,用手指玩耍熱騰騰的光芒,然後留下的氣味。
多年以後,我在電影選修課看了楊德昌的《一一》,當見到洋洋被一群女生包圍欺負,然後默不作聲的鏡頭,我腦海中卻只浮現與若蓮四目交接的畫面。那景象鮮明無比,使我能夠切身感受那個年紀所承有的嘆惋與噓息,原恰巧在一直線上,隨後搖搖晃晃並意料之內地跌出線外。
●
「記得待轉、記得待轉。」若蓮大喊,「不要直接進下一關啊。」
我煞停在斑馬線上,然後傾斜,繞了一小圈,回到機車待轉的格子裡。待轉區是機車路考練習場最內側的位置,我從那裡流觀整個場地,所有整齊劃一的、工整的線段與文字都縮成扁平變形的模樣。若蓮緩緩走到中間,一邊告訴我等一下記得打方向燈,要記得擺頭。切換車道之後,會遇到連續的直角轉彎,一開始繞大圈一些,不要走內側,否則會壓到線。
「欸,若蓮,你說得很簡單,但我聽起來,就像你國小的時候當司儀念名字那樣。」我說:「你還記得吧?」若蓮搖搖頭,霎時我竟然有點感傷。「那你第一次騎車、第一次路考呢,你還記得嗎?」
「你先往前騎好不好。」
我催了油門,這次機車跑得比剛才都還順。我完成一個不踩線的轉彎,然後不經思索停車再開,也順利煞在平交道的號誌前方。我知道,台南此時正將鐵路移到地下,所以在我的生活範圍內,已不會再遇到平交道了。這使我意識到路考練習或許跟我方才垂釣起的回憶相似,就像一則公式、一個被設計好的課堂、一個有缺角破損的迷宮,或是一串不知所云的姓名。總之,那所有或許跟我有關事物瞬間湧上我的腦海,導致我沒聽見若蓮在背後叫我的聲音。
「李察,你自己看看你,已經壓在鐵軌上了。如果這是真的在考試,你會嘔死。如果火車真的開來,你就會被撞飛。」
「你放心啦,鐵路地下化了,沒有火車了。」
「再講一次,你給我再講一次。從剛剛你就不夠專心。我看你是考不過了。」若蓮突然大怒,把我嚇了一跳。她的用詞與口氣之嚴厲,讓我不知所措。我並沒有將練習機車當成一件無所謂的事情,反而極認真地看待。不過一旦認真,就容易想太多,就容易做得零零落落的。
「你自己練。」她丟下一句話。
看著若蓮的背影,我真心想要放棄回家了,她不是一個有耐心的老師。若蓮過了斑馬線,走進對街的便利商店,而我繼續重複練車場裡一模一樣的道路,在清晨,就像在課堂裡反覆謄寫一道公式。還參透不了那道公式的小孩抱怨無聊,參透了的也覺得乏味,說不定根本沒有人需要這道公式,我不曉得。
對於若蓮來說,我的障礙與困難渺小得難以理解。她知道我明白,她自己和我相隔好多個時區,永遠能走得比我更快一些。對於那樣的人,等待簡直是種浪擲。
●
後來是等到讀同一所高中,我才又與若蓮碰在一起。若蓮此時正與學測奮戰,在我經過他們充滿原子筆墨水味和紙張潮濕味道的教室時,正好就看見坐在窗邊的她。我感覺得出來,她這幾年早就緩緩變成我再也無法懂得的樣貌。
她下課後走出教室,在我面前微微抬起頭,沒有一句「好久不見」之類的話,只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皺皺的演唱會門票,問我要不要去。她的眼睛就和宇宙一樣,偶爾會有流星劃過,但更多時候是神祕的漆黑。當時我想了一想,就同意她的邀請。放學後隨便打通電話回家,說我不吃晚餐了,然後直奔向若蓮的教室。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搭她的摩托車,我們奔馳在入夜的街道,她穿著學校白衣黑裙的制服,隨著涼涼的風鼓脹又消縮。當下我心裡突然閃起恐懼又害怕的念頭,不知道在演唱會那裡會遇到誰、其他人會不會覺得我們是蹺課的不良分子、我的父母會不會突然報警、我明天的考試會不會大爆炸等等。不知不覺,我捏緊自己的大腿,路邊的小石子彈進我的眼睛,讓我很不舒服。
「夜晚是不是很漂亮?」若蓮從前座微微偏頭放聲說。
「車太多了,我覺得很恐怖。」我說。
「大家都趕著要去演唱會,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學姊我問你。」
「你說。」
「為、什、麼、你、要、邀請我?」(中)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