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媽媽(中)

語謙尤其中意二樓一整圈圍環式陽台,圍欄上爬滿了九重葛以及茉莉花藤,陽台頂懸吊幾籃艷麗的紫紅色倒掛金鐘、幾串樣式獨具的風鈴。站在那兒能看盡周遭社區所有的進出,以及──月出薄山、碎鑽滿天、清風披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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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老了好多。」語謙輕輕說道。
先生問:「妳確定牠是史密斯家的天使嗎?」
「斬釘截鐵!天使的眼神獨一無二。」
語謙蹲下身摸摸老朽的身軀,一點威脅力也沒了。「看──」語謙手指狗狗項圈上的標示,如手握證據的大律師口氣,「Angel Smith(天使‧史密斯)。」
先生隨即落下判語:「那意味著史密斯太太搬來了C城。」
「很可能。她仍像從前讓天使自由走動。」
先生回說:「或許她自己不方便走動,所以訓練天使自己遊走……」
夫妻二人在迷陣似的窄巷裡左轉右彎,一間間店面的櫥窗裝飾醒人眼目。金銀花爬藤像壁畫般貼附牆面,花圃飄出這兒那兒的雞蛋花香,清甜沁人。
天使一如往昔,「叮咚叮噹」隨在身後。不時的,語謙夫婦還得暫停會兒,等等牠的遲緩,好像天使是帶在他們身邊的寵物。
「這老狗可神靈了,那麼些年沒見妳,卻如老朋友跟著。」先生覺得不可思議。
語謙應道:「倘或沒人要牠,你可願領牠回家?牠總讓我覺得,好像前世和我有緣。」
先生答說這完全不關意願,如此隨便帶走掛名牌的狗狗是觸犯法令。
午飯時間,走進一家標記「歡迎寵物」的義式餐廳。語謙點了義大利粉、先生要客雞排三明治,天使乖乖躺在桌腳邊。
「嘿,天使!」送餐給語謙夫婦的女侍走來,一口叫出天使的大名。
語謙驚詫地詢問怎會認識天使,她告訴語謙,天使是一位餐廳常客的寵物。語謙和先生同聲滑口脫出:「那位常客是史密斯太太嗎?」
「餐廳上下都直呼──天使的媽媽,她也自稱天使的媽媽。我不記她的名字。」侍應生聳聳肩,擺下餐食後離開。
語謙心中嘟噥:我不也一樣,某某的媽、某某的妻什麼的。
天使似乎累了,語謙夫婦食罷午餐,牠繼續躺在桌腳,無意再尾隨語謙。可能餐廳的服務人員更知道如何代顧天使,語謙說。彎下身偎抱天使道別,牠深情款款看著語謙,圓圓琥珀色眼珠子像被淚水抹了層晶亮,迴漾開善感的漣漪,波及語謙對空巢期的……
──所有的存留都只剩下記憶,有一點空泛。兒子曾經的「尾隨」都變成記憶裡的空間,再也無法實質觸碰。本來撲哧嗤掌中握賞的魚兒,活蹦亂跳的,卻僅一瞬,毫無警訊,牠一下子溜入海裡,潛入外面廣大的世界,那麼自然地滑溜走了,去魚兒原該去的地方,你絕不能想方設法抓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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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城畫廊的畫價挺貴,大部分是商業畫,但質地並不淺薄,常出乎意料看到較美術館還新鮮的形象和點子。
「阿姆斯特丹畫廊」整牆面掛了語謙從未聽聞的畫家Boisvert的「極簡畫」,顏色輕淡柔雅,一眼看過去,使人輕身幾許。語謙雖然並不熱中極簡畫,但這位畫家很奇妙地在各個純單色裡,藉著色彩的不同組合,幻變出多樣的形式感;本該借助形態產生内容,此回反過來因濕滑的顏色而具呈某種微妙的狀態。
畫廊經理見語謙興致頗高,過來詳加介紹,說畫廊乃畫家Boisvert的專屬代賣店。他講述的時候,語謙發現多幅的右下角畫著小咪咪的「鐵灰白斑短腿狗」──不就是和「天使」同類的狗。「為什麼一些畫的右下角有小狗狗圖案?」
「附狗圖案的是原創的複印,價格僅原畫的十分之一。但畫中的某些部分,包括狗像本身,是Boisvert逐一親筆填色畫上去的──」經理說著、說著,停下來問語謙:「妳也畫畫嗎?」語謙答只懂欣賞。經理以手支頤尋思道:「為什麼妳的臉看起來這麼熟悉?」
他接著說:「如果你們喜歡Boisvert的畫,這兒的地下室還陳列了些……」他指向裡進,「右拐便是地下室入口。」
先生問:「請問Boisvert住在C城嗎?」
「她喜歡雲遊四海,沒有固定住處──」話沒講完,手機響了,經理微微欠身致歉,轉去接聽電話。
「你該不會突發奇想,以為史密斯太太跟Boisvert有關聯吧?」語謙問先生。
「我們剛剛巧遇天使,就看到Boisvert的複印畫裡重重複複,不厭其煩次次親筆填畫跟天使長得一模一樣的狗……」
語謙打斷先生,「我們趕快去地下室,看看有什麼新線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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