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媽媽(上)

語謙和先生在藝術家集居的C城巷弄裡閒逛,突然一陣叮噹聲傳來。耳朵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眼睛已然看到「天使」一瘸一拐,悠悠地向他們而來,宛然一幅夢境之圖嵌入現實生活裡……
語謙識得天使那天,是她按慣例在住家附近健走的午後。陽光和煦,照在靜謐的社區,楓葉轉褐,花色暫留。語謙走著、走著,身後響來「叮叮咚咚」的串鈴聲。尋聲望去,一隻毛色鐵灰、間雜幾顆大粒白圓點的狗朝語謙壓近。牠的眼似在惺忪之間,從歪歪的頭脖裡眄睨出一道異光,中等大小,一身贅肉很不協調地擱在四條短腿上,慢慢前移時,是隻跛腳的。
語謙孩提時被狗咬過,對狗總保持距離。現下四周悄無人聲,心裡不覺有點發毛,萬一這狗突發野性,該如何是好。但語謙也不那麼怕,因這狗脖上的項圈有名牌和鈴鐺,表示有主人,並非野狗。可狗主人怎會讓牠到處閒晃呢?語謙思忖,一般來說,這邊的狗主人多半跟在愛犬身邊。
故作鎮定地繼續邁步,不想狗狗跟纏不休,語謙緩牠緩、語謙疾牠疾;轉彎牠也轉,跑步,牠居然帶著跛跑。語謙揣測,是否自己外形看來像牠主人,牠眼力弱,趕巧又迷路,覺著身影熟悉,遂一路跟來。惴惴不安的,語謙乾脆急走回家。牠一路跟著,停在語謙家汽車道上,想心事般踅來踅去,語謙從窗口看見牠如人般懂揣摩的表情,竟萌提防之心。
後來語謙又碰上牠「跟走」幾回,無以言喻的畏怯盤桓語謙心中──會思考的眼神、頗不尋常的相貌,你會想像是不是某種邪力借附動物軀體。所幸,發現牠僅遊走兩三個路段間,語謙一踏入牠禁行之地,牠立即收腳,呆呆地蹲踞路口邊,目送語謙遠離,似千里送君行一樣不捨。語謙不得不嘆服如此一隻聰慧而自制的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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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區由於經費銳減,取消了所有的課外活動。家長會發起資金籌募,央求父母陪伴學童,到社區挨家挨戶募集捐款,敦請仁人善士襄助,恢復校區的各項活動。
幾年來走訪附近鄰居,語謙得到集募基金之外另一種社區互動的收穫。最大門面的一棟巨宅,屋主似乎從不在家。他家前庭如一個私人小公園,每季種植當令花卉,一條滿布卵石的人工水流,嘶嘶地彎轉穿越各簇燦爛的花色及草坪灌木叢間,輕輕低語著清寂。
語謙兒子拿著捐款簽名簿,身穿學校特別設計的黃背心,母子倆彷彿便能堂堂託言,硬闖私宅,從馬路邊的人行道踱進巨宅前院一條曲折的紅磚徑,不慌不忙地在花叢樹影間賞味。
頭兩年撳門鈴不見任何動靜。那次,語謙娘倆兒正踩著碎步走入紅磚道,忽然聽到一聲粗啞的叫喚:「天使!」緊接著是語謙非常熟悉的鈴鐺聲,那鐵灰白斑跛腳狗霍地現身在小水塘邊,睜睜盯著,嚇了小孩退步。塘裡的粉荷卻從片片蔥翠的浮葉間伸直了莖脖,楚楚動人地打招呼。
一位膚色黑沉的壯漢,停下除草的活兒,似乎早已明曉來人之意,微笑和善地遞來一張二十元現鈔。小孩再度被嚇一跳,不敢置信地把鈔票先摺收了,又打開來檢驗,撐大了眼睛道謝並請簽名。
「原來牠叫天使。」語謙手指狗狗,向園丁如是問。
園丁低頭瞧了瞧天使,點頭算作回答,說:「我代這家女主人簽名,她是Mrs. Smith(史密斯太太)。」
「請代我們謝謝史密斯太太。」語謙回道。
接下來幾年,除了園丁之外,另有一位管家應門、捐錢、代簽名,每次皆是二十元。
語謙對未曾謀面神祕的史密斯太太,不由自主地好奇又親切了起來,每每路過巨宅不免多看兩眼,好像多看一下,便可多拆穿一點兒埋在裡頭的祕密。料想狗名是「天使」,天使的來處總歸是講求仁愛的天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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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匿形匿聲像小偷,兒子離家在外求學多年,史密斯太太的前院撐起出售標牌。房子雖出色,可售價不高,語謙先生認定屋主因故急於搬家。
為了有機會一睹史密斯太太的樣貌,敞門售屋的周末,語謙特別抽空兜去觀訪。除了硬體設施完好存留,所有家用全部搬空,不留一張照片。
饒是如此,語謙依然窺見了一些史密斯太太的模樣。窗簾質地柔和,顏色淡雅。走進後院:假山裡淌出人工瀑布,流著細細的水韻聲;一池頗講究的Jacuzzi with cabana,池邊種了許多白玫瑰;院角的日式涼亭像穿了大披肩圍巾似地被紗籠披繞,内置青紅大理石桌凳;青綠草地上擺兩把涅白色Adirondack木質戶外躺椅。怪不得躺椅又叫安樂椅、醉翁椅,語謙不由得想,真感覺有兩名醉翁臥倒在那兒閒享安樂。
圖書室不僅裝了花紋考究的彩繪玻璃窗、厚層波斯地毯,四壁且鑲製了從地板直到天花板的内嵌式紅橡木書架,類似紐約摩根博物館有名的圖書室,只個頭縮小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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