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孫頭(上)

入秋,涼風襲來,飄飄灑灑,拂起一地枯葉和一段塵封往事。
那還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剛搬遷一處住所,住宅對街便是瀏陽河風光帶。或是源於多年的積習,早、晚我總喜歡戶外走走。
時值金秋,清澈的藍天綴著幾朵白雲,河面白霧輕柔,河水拍打著堤岸,朦朧中時有小舟泛過。堤岸偶見三兩蹓狗老人匆匆來去,空曠中有點落寞和孤寂。
說是鮮見人跡也未必,趕上巧合,常遇上一對寬厚、儒雅的老人。每次見面,道聲早安,揮揮手,幾句乏味的問候,似乎沒有更多的交流。
這見得多了,慢慢也就熱絡起來,時不時停下腳步,與老人聊上幾句。
「你們好呀,起得這麼早!」
「昨天來得更早哩,」老太太說,「這年歲大了呀,覺少。」
老人語音較為混雜,濃濃的湘音中夾著北方人的方言與說詞。我冒昧地問上一句:「敢問您老家何處?」
老人爽朗地回應:「地道的長沙老鄉哩,人稱『老孫頭』!」
就這樣,我們交上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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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六十年代,一批大型骨幹企業向三線搬遷,老人隨工廠遷到湘南一處偏僻的山溝子裡。眾多的南腔北調聚合在一起,形成自己獨有的語言體系。
兩位老人都是八十五歲的高齡了,精神矍鑠,身子骨還算硬朗。「這日子呀,」老孫頭說,「這日子過得忒快,呼啦啦一晃就過去了。有許多事還沒整得明白,糊裡糊塗人卻老了。」
依照現在人的眼光看來,小山溝距長沙城並非遙遠,而當年老孫頭一走就整整三十多年。
老孫頭的三個兒女都定居長沙。退休之後,幾經波折,終於搬遷到兒女們的身邊。
安頓下來之後,老孫頭才突然發現,多少回夢中牽掛的長沙,竟是那麼的親近又是那麼的陌生、遙遠。
在歷經多少次的碰壁和不適應之後,老孫頭終於固執地認為:這一生分,怕真的就成了局外人囉。
幾年之後,兒女們合夥為老人置辦了這處房產。老孫頭手一揮:「難怪有點面生,前後都是剛剛入住的。」
一說起兒女們,倆老人可來勁了:「搬來這裡說是單住,所有衣、食、住、行的事兒全是兒女們操心。每天電話噓寒問暖還在其次,隔三差五孩子們會分頭過來陪我們聊聊天,幫忙收拾、收拾。」
我插嘴說:「三個孩子一塊過來,不更加熱鬧?」
「你就有所不知了。」老太太賣了個關子,悄著聲說:「稀缺資源,統一調配,合理使用。」老太太很得意自己的神操作,這不正偷著樂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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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孫頭喜好京劇,他那一手京胡絕活,在當時工作的小縣城是出了名的。每個周四的上午,老孫頭都要約著幾個發燒友聚聚,說是京劇會友,這聊天、扯談、侃大山反倒是幾個老夥計更加快意的事情。
樂器還沒擺放就位,鑼鼓王順著剛才沒講完的話題,雙手一拍:「咯如今時尚的看不懂,高科技的不明白,網上雲端更是糊裡糊塗。」
「你就少打點麻將,漲勁學好啵。」老孫頭拿一把小竹椅走過來。
「咯你們還是要講句公道話,」李爹一邊在調試行頭,一邊卻冷不丁地插上一句:「人家高科技不行,麻將桌上送錢還是實打實,滿靠譜的啵。」
「娘劄腦殼!」鑼鼓王順手摔一掃帚,李爹那邊應聲一句:「哎喲!」
樂器終於擺放停當,場子一旦拉開,無論圍觀的、過路的,粉絲、票友,但凡好這一口的都可以駐足亮一嗓子。
老孫頭喜好西皮,推崇曲調的活潑、歡快,唱腔的剛勁有力。
京胡位居樂隊中央,後面是一眾其他鼓樂。場子中站著一魯莽漢子,據說他從藝也有大幾十年了,在專業劇團唱黑臉,響噹噹也是個角。
在一片喧嘩嘈雜聲中,但聽一聲:「走!」突地鼓樂齊鳴,該是演出前兩三分鐘的暖場。
稍許靜默片刻,老孫頭一記圓潤、高亢的長弓,引來一眾票友、路人熱烈的掌聲,京劇票友會算是正式開場了。
站在場子中央的黑大漢正扯著嗓子唱〈李逵下山〉:「俺是那水泊梁山李逵李二叔,黑旋風大名休說你不怵。小匹夫且慢細數,真真是話從你的口中出?問問你二十八代堂上祖,敢不識俺老黑性子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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