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三)

她在規劃這套驚世駭俗計畫的時候,曾想到過這個不利因素,到底知夫莫如妻,十廚九騷。但最後給自己的結論是:人畢竟不是牲畜。肌膚之歡,怎能比得上人生理想?人過四五,不必時刻深明大義吧?一切早應該了然於胸。
因此當她的餘光發覺老公神不守舍的表情、聞到妹妹不安靜的呼吸那會兒,真是大吃了一驚。但她沒有聲張,照樣慢條斯理往皸裂腳後跟抹尿素霜,那是託人從上海帶過來的,紐約忒乾燥了,夏天又多穿涼皮鞋。
她將一隻手輕輕按住小妹莉莎的右腿膝頭,隨口講:「我先睏了,倷也早點休息,明早上班。」
她先回房間,攤開空調被上了床,瞇騰前,特意褪去了內褲。一會兒,外頭關了電視各自回房,丈夫磨蹭著刷牙;尿尿,鎖總門、亮夜燈進房間,爬上床鑽進被窩,關檯燈,身體碰到了她的光屁股。可是,他選擇背過身去側躺,頭一搭枕頭,小呼嚕就響起來。姊姊一夜失眠,她很少動彈,半睜眼睛凝視著面前的黑暗,悲哀漸濃。
莉莎第二天上班就出了事,她給一位客人拔眉毛,一抬手帶掉了眉梢一角表皮。眼睛那塊可是敏感區,痛自不必說,還小顆、小顆地滲血珠。客人是個四十多歲白人,還是熟客,大呼小叫,她對老闆娘喊:「我完全有理由要你理賠,你說怎麼辦?」
老闆娘說:「今天免單,往後這一年統統半價。」
「你以為我還會再來嗎?」
「為什麼不?如果是我,我會來。」
老闆娘找來護創膏和創可貼,手勢麻利為她止血。「因為你們會對我格外殷勤。我不可能去另外一間店再來一次。」老闆娘輕聲細語,客人想想有道理,還免費享受了老闆娘半個鐘的肩背按摩。
當她眉角黏著創可貼唧歪出門去的時候,莉莎是從頭涼到腳。她怪自己走神,就晚了那麼半秒,手勢沒完全做開。尷尬的氣氛直到熄燈打烊,老闆娘把莉莎叫到地下室說:「這個星期工資給你結了,往後一年你的工錢要伺候今天這位八婆,只好委屈你了。」
莉莎聽得懂老闆娘意思,她有心理準備。她們輕輕相擁,拍拍肩背互致情誼。關掉空氣過濾器馬達、熄燈、拉上捲簾門,一起下班的小姊妹們三三兩兩往地鐵口走。
這裡是曼哈頓上西區,共有公寓樓毗鄰錯落,看上去就像一塊塊立地的石碑。晚風從哈德遜河邊颳過來又折過去,飛起一地紙屑。莉莎坐在地鐵裡想現在這個局面,這個死扣怎麼解。
她電話去上海,女兒態度堅決,她的護士學校還兩年畢業,她熱中上海的生活。「前夫」常江吞吞吐吐,婆婆癱在床上誰來照顧?莉莎懷疑自己是不是電話打錯了人家,所有的約定怎麼都走了樣?像一頭撲在窗明几淨的玻璃門上。
「喂,你醒醒。」一隻漆黑的大手推她肩膀。她嚇醒了,是地鐵乘務。她明白自己坐過站而且到了終點,踉蹌起身換方向。
到家晚了一個鐘頭,一推開門,姊姊握著手機慌張地喊:「為啥弗接電話啦?」
「乘過頭,再倒回來。」
「儂弗會上來,先打只電話啊?」
姊夫跟過來幫腔:「死開,跟儂搭啥介?」
姊姊近乎歇斯底里。她摟著妹妹:「嚇死我了,差點報警,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姊姊不是算計很深的人,她太過自信,對自己的判斷和決斷尤其如此。不出兩日,她已痛下決心,買房搬家。她相信新問題會自動解決老問題,生存壓力會抑制雞毛歹念。
她要完成這宏大的移民藍圖,她也要顧全面子,還要當好大姊,她才是捨己為人的一家之主。她會給付假丈夫最後一筆押金,提前結束契約,移除洩密的隱患。雖然移民計畫會有風險,但比起發生家庭醜聞要利大於弊。她從小就瞧不起這個嘴巴刁、眼光活絡的小妹,充其量就是一隻貪圖享樂的寄生蟲,沒有犧牲精神的自私胚子,永遠不會顧全大局。
但家族意志流淌在她血液裡,江北人髒水一律潑到門外的傳統,扎根在她身上。她斷然鄙視那個跟她婚姻二十多年的男人,「一只爛桃子。」她評價。她看不起他,一個可以置家族血親於不顧的人,豬狗不如。
但她很會表面文章,第二天下班回家,她中途下車,到金麟超市買了李佳寶最愛吃的炸棍子魚,飯桌上依舊家常八卦,講店裡發生的稀奇事,講老美外表如何楚楚動人,其實體臭無比。
李佳寶聞到了異樣的空氣,卻不知其所以然。莉莎曉得,她就順著姊姊竿子爬。這是她唯一的選擇,很無辜,從小到大在姊姊面前一貫的模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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