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成蔭
家中前院的槭樹已經長得三個人高,它陪我走過了五年悲欣交集的日子。二○一八年,一向健康的媽媽,因急性腸胃炎進了醫院,本是小病,沒想到九十四歲的心臟,經不起上吐下瀉的折騰,被宣告心臟衰竭,只剩兩到三個星期的生命。
和女兒們商量後,選擇放棄急救,接媽媽回家自己照顧,病床放在客廳中間,媽媽可以看著院子,那裡是她心繫的草坪花園。寂靜擔憂的日子每一秒都難挨,媽媽的目光膠著我的無能為力。患難中應當齊力分擔的兄弟藉故喧吵散去,我獨自面對女兒們的不解,覺得人生沒有最壞,只有更壞。
有一天早上,我看到堆在牆邊已快兩年的庭院設計圖,決定開工,讓病末的媽媽在生活中有點滋味。
動工後翻土填漿,院子熱鬧了,在敲敲打打之間,媽媽居然一點一滴地好了起來。
施工過程並不是一帆風順,工人體貼,明知道媽媽已經動不了,仍然把設計的水泥小路加寬六寸,方便以後媽媽的輪椅可以通過。我正誇讚著這個主意好,設計師一看臉都綠了。六寸水泥地聽起來只是一點點,鋪起來卻讓水泥面積多出一大片,整個景觀全改了,只好重新修正。
草地翻了,水泥路鋪了,下一步需要選樹,衡量價格後,我挑了幾棵半人高的一年小樹。女兒抱怨說,改造院子是為了外婆,外婆還有多久可活?妳選這麼小棵的樹,外婆來得及看到樹木成蔭嗎?我咬牙決定換成十年大樹,女兒一看到每棵上萬美元的標價,嚇得伸舌頭。後來折衷選了五年樹,大約一個人高,我們還是慢慢等幼樹長大吧!
種樹當天來了十幾個工人,忙碌一天,終於看到小樹成蔭。也許因為大動工程,家中人氣旺盛,又或許是樹木帶來好運氣,媽媽的病居然奇蹟似地好起來。推著助行架(walker)的媽媽,常常在樹枝間緩緩走動,樹木也就一年年長高了。
早晨的風在樹葉間緩緩吹過,下午的斜陽在樹幹間慢慢褪色,日出日落,日子如流水般過,有媽媽的日子過得更是飛快。
當園中綠樹成蔭時,媽媽已經無法推助行架走路了,女兒常推著外婆走過水泥小道,和外婆在槭樹傘狀的樹蔭下,說東家長西家短,撿拾一些沒有營養的人生八卦。聽著媽媽和女兒們的笑語,鋪設庭園時的酸苦,都成了葉隙間撒下的日影,朦朧迷幻了起來。
終究媽媽又病了,身體更虛弱了,連坐輪椅的力氣都沒有了。沒有人再去管花園綠木,槭樹也從生活中隱去。媽媽走後許久,我才注意到,槭樹已經長到三個人高了。綠樹成蔭,說得簡單,原來是用歲月交換的。
媽媽走了,兩個女兒各自回到自己的軌道為生活打拚,早已經沒有乘涼的餘裕。空著的輪椅,拔天高的槭樹,只剩下風慢慢從樹間走過,思念,也成了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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