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歌聲中退場
我從小就喜歡唱歌,卻一直沒能把自己的歌聲錄下來,有了智慧型手機,這個難題竟然輕易就解決了。手機可以下載唱歌應用程式,裡面儲存了上千首歌曲。點開想唱的歌,手機就傳出伴奏音樂,螢幕上還有歌詞提示,只要照著唱,歌聲就能儲存在手機,自己聽或是轉發給朋友都可以。借助小小的手機,我已收錄了幾十首自己唱的歌。
古稀之年的我,都唱些什麽歌呢?我愛唱懷舊歌曲「時間都去哪兒了」,歌詞唱著:「時間都去哪了?還沒好好感受年輕就老了。柴米油鹽半輩子,轉眼就只剩下滿臉的皺紋了。」七十多年的過往歲月,其間的幸福與不幸福、歡樂與悲哀、甜酸與苦辣,俱往矣。
正如同「俄國文學之父」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所言:「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我因而常唱那首《往日時光》:「人生中最美的珍藏,正是那些往日時光。如今我們變了模樣,生命依然充滿渴望。但是只要想起往日時光,你的眼睛就會發亮。」
來到美國後,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從事研究工作二十多年,很少有時間唱歌,退休後才能常常唱喜愛的歌。人生到了冬季,臉龐不可避免留下歲月的刻痕,身材不再挺拔,步態不再輕盈,正如《當你老了》這首歌唱道:「我留不住所有的歲月,歲月卻留住我。不曾為我停留的芬芳,卻是我的春天。」
冬季的人生,安詳而淡定,既沒有考試的壓力,也沒有謀生的辛苦;既沒有功名的累贅,也沒有利祿的誘惑。每念及此,我就懷著感恩之情,唱起那首《夕陽紅》:「最美不過夕陽紅,溫馨又從容。夕陽是晚開的花,夕陽是陳年的酒,夕陽是遲到的愛,夕陽是未了的情。多少情愛,化作一片夕陽紅。」邁入人生的冬季,我更加明白,應該如何支配剩下的日子。如果我的生命能再有五年、十年,我的手腳將慢慢地不再靈活,但是我希望自己的心依然年輕,還能唱喜愛的歌。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珍藏從小到大的照片,不時拿出來觀看自己容貌的變化,緬懷逝去的歲月和走過的人生。可是除了專業歌者,恐怕極少有人能夠保留從小到大的歌聲。對我來說,往昔已不可追,只能從眼下做起。我現在的歌聲已顯蒼老,再過些年唱不動了,那時還能從手機裡聽到自己的歌聲,不也是撫慰心靈嗎?
每個人都會退場,早一點或晚一點而已,退場之後,活著的人會給亡者舉辦追思會。我希望自己的追思會,不要像中國傳統方式那樣悲戚哭啼,最好能在我錄的歌曲裡,挑選幾首歌播放,讓與會者聽著我的歌聲,和我再做一次精神交流。
我甚至準備好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希望聽到自己唱的歌,那就是《星》:「闔起雙眼,心中盡茫然。只有一條道路通向荒野,哪裡能找到前面的方向?靜謐中放射出光明,驀然照亮我的身影。我就要出發,照著心的指引去遠行,臉上映著銀色的星光。我就要啟程,辭別吧!命運之星。」
這首歌的原版名為《昴》,由日本歌唱家谷村新司作詞作曲並演唱;昴是夜空中最明亮的星團,在秋冬季節尤其光華燦爛。我喜愛這首歌的滄桑和溫暖,那感時傷事的旋律,與陳子昂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可謂異曲同工之妙。在午夜的氤氳中,我常常戴著耳機,讓自己演唱的這首歌在耳邊低迴。
每個人都將離開這個世界,如果帶著希望踏進另一個世界,會走得安詳。人在臨終時,視覺最先模糊,接著味覺、嗅覺與觸覺減弱,最後消失的是聽覺;也就是說,臨終時意識出現游離,但仍能聽到聲音,尤其是熟悉的聲音。
這首我自己唱的歌曲《星》,我會一直保留在手機裡,我會交代孩子們,在我彌留之際,把這首自己唱的歌,輕輕地播放給我聽,而且是單曲循環。我希望生命的最後時刻,能在自己歌聲的陪伴下,讓靈魂欣快地飛翔,飛向那閃爍銀色星光的另一個世界。我想,這樣的退場體驗,應該是奇妙無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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