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中豪傑-我的父親

秋天的紅楓，在屋外以濃妝豔抹的姿態，不願放棄自己最後的美麗。我呆坐在餐桌前，恍恍惚惚，好似見到父親坐在我的對面，他手執毛筆，書寫著唐代詩人杜牧的七言絕句「山行」，紙上陳列著「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父親酷愛這首詩，只因杜牧曾在西元八五○年，自己要求去浙江湖州做了一年刺史，那裡也是我的故鄉。

回憶有一年的十月，父親坐在桌前揮毫落紙，不料這畫面竟成了最後的定格。吃完午飯，我送他回到療養中心，後來護士打電話來，說父親吃飯後嘔吐了。夜晚父親開始發燒，隔天早上救護車將他送往醫院，我和母親守在急診室外，凌晨時分，父親最後還是走了。

當醫護人員拔掉呼吸管，招呼我們進急診室時，父親彷彿在酣睡，母親撫摸著他的臉，輕輕地呼喊父親的名字，這一瞬間我看到父親平靜又慈祥，或許他知道人生終了時，有妻子和女兒陪著，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如今他離開我們已經六年了，秋濃時節追思緬懷，點點滴滴湧上心頭。父親退休後來美國，先跟隨我們居住在美國東岸的新澤西州和康乃狄克州，他的心願就是能在異國他鄉，用一管湖穎（產於中國浙江湖州善璉鎮的毛筆）弘揚中華書法藝術。在康州時他揮毫寫下了自己的《中秋有感》：「萋萋芳草大洋西，晨昏燕聲低，兩度中秋，一樣明月，萬里情繫。青山層林盡染，人在康乃狄克，無情明月，有情歸夢，神州勝地。」

移居加州矽谷後，我陪父親參加學校、圖書館及各種節慶遊園會所舉辦書法講座，還有個人書法展。鑑於他多年為社區的奉獻精神，我們居住的薩拉度加市在二○一四年五月亞裔月授予他「榮譽獎」，他的一幅書法作品《人傑地美》收錄在當地的博物館。

父親的書法自成一體，典雅拙樸的秦篆漢隸、端正嚴謹的顏筋柳骨、秀麗飄逸的行書草體，以及鄭板橋的六分半書，篆隸楷行草皆可入他的作品中。書法的內容或一字或一對聯、或一詩或一長文，父親都會精心設計、廢寢忘食地仔細推敲，當然也可能來自於他心血來潮的一時靈感。

父親喜歡設計印章，他最得意的一枚閒章，陽中嵌陰，從右邊讀為「豪中毫」，從左邊讀為「毫中豪」，父親解釋這款閒章時說：「書法界人才濟濟，我如豪傑中的一根毫毛，微不足道；但我之書法，也有八十年多年的功底，我也可算是手拿毫筆中的一位豪傑了。」這款閒章體現父親的為人，自謙與自豪的結合。

父親自行設計的另幾款閒章「東陽」、「西吳遊子」、「筆鄉客」，雖然是屬地名章，卻也言簡意賅，概括了他漂泊的人生。

父親生於浙江東陽，一九四五年曾就讀杭州建中，後來從師範學校畢業，分配至太湖西邊的湖州長興縣工作，因當地屬古代吳越，父親稱自己為「西吳遊子」。

父親時常懷念他工作四十多年的地方，當地盛產湖筆，湖筆因毛穎之技甲天下、紫毫之價如金貴，而被譽為筆中之冠。父親曾被評選擔任湖州書法協會副主席，於是便有了「筆鄉客（翁）」的章款。

緬懷父親最好的方式，就是細細品味他的書法作品，於是我翻開《呂鐘揚翰墨集》，看著他最愛的《山行》詩，翰墨飄香，如行雲流水般綿長。秋景依依，如秋日的楓紅，鈐印在我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