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鄉愁

想家是一種「餓」，餓感從胃開始，擴散到心裡。在外面待了一段時間，人更饞了，討厭的油煙味變得可愛。哪一天去了中餐館，除了有不做飯的高興，還像病後初癒一樣「飽」了，不那麼想家了。故鄉的氣味濃縮在廚房，想家是想家人，也是想家裡的飯菜。

腸胃裡的密碼並非只有我才有。幾年前，一位明戀轉暗戀的同學返鄉，帶給我一瓶冰酒。回國如搬家，他在逼仄的行李箱中騰出一塊地方，表達對故人的牽掛。從少男少女到中年油膩，青澀的情愫一度像酒一樣發酵，終於見面這一刻冷卻為「冰酒」，內心燃燒但現實羈絆，我們戴著各自的婚戒碰杯，就著茄子皮、蘿蔔條、酸辣椒下肚。

物質匱乏時，這些家鄉菜為了方便存放被風乾、醃製，是小時候吃膩了的不新鮮，現在還原成為我們當時當地的共有記憶。近鄉情怯，我們能用鄉音交換的，只有鄉情了。

過去二十年裡我導演過數場內心戲，見面前也反覆排練，那麼多如鯁在喉的話，在唇邊徘徊數次後終於吐出來—「多吃點」 。

鄉愁不分國籍，在英國上學時，宿舍的套房分配隨機，我和一位韓裔紐西蘭籍女博士、一位當地小姑娘合住。某晚有人在走廊一角嚎啕大哭，居然是英國小胖妞。問她怎麼啦？她抽抽噎噎說想家了，我們手忙腳亂地安撫她，我們也想家，於是抱在一起，稀哩嘩啦痛快哭了一場。後來，英國同學去廚房蒸一碗花椰菜，蓋上融化掉的芝士，說「這是奶奶的配方」。第一次嘗到沒油沒鹽的花椰菜，太好吃了！這道花椰菜成為我們共同的解藥，不分膚色人種。

「人人都去洛杉磯，沒人來自洛杉磯。」 在洛杉磯這個移民大都會，我和先生也成了「老外」。中餐觸手可及，各種風味都有，我們不時探店，從米其林到街邊美食，從大眾漢堡到小眾煤礦餐廳。

某天打卡一家印第安餐廳，鄰座是兩個姑娘，膚色略深，長相和骨骼顯然不同。一人一大碗蝦，猩紅的手指甲因為剝蝦而紅上加紅。這蝦正是這家印第安餐館的招牌，想必古老、原始或神祕。我們點了最流行的家庭餐，才知道是熟悉的辣和大蒜味。這種辛辣油膩，和老家的湘菜倒像是有點血緣；或者他們和茄子皮、蘿蔔條、酸辣椒一樣，是某種久遠的身體記憶。

我們把沒吃完的大蝦打包，回家的路上，車裡迴盪著鄉村音樂，蒜味和辣味從飯盒裡偷偷跑出來，加載了一份別人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