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家

「留？丟？送？捐？」 菲傭把衣服一件件拿出來，為難的眼神穿梭在我和母親之間。我說：「捐了吧？」母親趕緊搶回來：「不可以！這是我跟老爸去義大利玩的時候買的。」「那一套是妳爸爸第一次去香港出差買給我的。」

每件衫裙一抖開，彷彿露天電影，就地演出一段我們耳熟能詳愛的故事，件件有歷史，樣樣都不捨。

小時候，母親跟著父親遷徙，隨著四個孩子陸續來到，房子幾度換大。父親愛美，也愛母親穿得美，母親遂理直氣壯地華服一套套買，幫自己也幫父親買。父親雖唸猶寵，以致物件越堆越多，直到父親生病後才打住。後來我們陸續因求學工作漂走，家空了，每個房間都成了她的大衣櫃。

弟妹們到台北落地生根，大弟孝順，早在台北備好住所，要父母親搬到就近，他們好照看。兩老南北來來去去，終究住不慣。父親四年前走後，母親繼續抗拒北漂，直到今年她病了。

年輕時，父親在哪裡，家就在那裡。老了，兒女在哪裡，家得跟到哪。母親還是很不情願的，困獸猶鬥：「東西這麼多，怎麼搬？」

於是我由美國飛回來幫忙整理。高雄老家，我和她，汗流浹背地拉鋸了三天。我每一件都想丟，她每一樣都不捨，如此進度緩慢。

我棄甲，上到二樓，不意間發現女兒一箱衣物。當年父親買了這兩層樓的老宅，是為了他最疼愛的我和女婿孫女們可以住樓上樓下。他愛熱鬧，喜歡孩子們都在身邊眼下，日日看得見，手一攏都寵得到。那幾年，每晚家人團團圍坐，大桌吃飯好熱鬧。那幾年，他總是笑呵呵的，當時只覺得是平常。

後來我義無反顧地移民來美，現在想來，他一定心底不捨，他可有私下偷偷流淚？一如送我嫁出那晚的他，枯坐一宿，淚垂天明。

我看著那一箱女兒們的玩具、圖畫、芭蕾舞衣，一件件都帶出記憶裡她們成長的過程，多可愛啊！鉛筆盒裡，女兒藏了一張林志穎的照片，我不禁莞爾，國中時青春期的她，追星追得狂熱癡迷，還要我幫她寄生日禮物給林志穎，我還託人要來簽名海報。

我當下拍了照，傳給在美國已為人母的女兒，她立馬回話說：「不能丟！幫我帶回來。行李再多也要帶，拜託拜託！」

我笑了，不能丟，就如同我還留存跟先生第一次約會的洋裝、結婚穿的旗袍以及女兒初生的胎毛、百日宴穿過的小鞋子。捨不得丟，因為每一件都是愛的回憶。我不再跟母親抗爭了，她要留就留吧，她開心就好。

趁母親沒注意，我悄悄地留下父親常穿的一件背心，彷彿是他的分身，帶回美國去，讓他可以天天看到我們。女兒的家，也是父親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