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學生拜望老隊長
暑假從美國返台探親訪友,幾名同學相約去拜訪了當年讀軍校時的學生隊隊長。一晃眼畢業已六十年,當年十八歲的同學如今都已年近八十,隊長比我們老十多歲,也已年近百歲,老學生和老隊長能相見誠屬不易。交談之間,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往事,一幕幕像電影般從眼前掠過。
一九六七年,我高中畢業考進中正理工學院。三十一期學生有四百多人,分成兩個大隊,我們電機系在第六隊,隊長是丁松真少校,他粗壯的身材、黝黑的皮膚,加上不苟言笑,面帶寒霜,同學看了都害怕。
那時同學還年輕,雖成長環境不同,都在血氣方剛的年齡。管住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夥子不容易,隊長的管教方式是胡蘿蔔加棒子,表現優良的記功,放榮譽假,犯了錯的禁足、關禁閉。關禁閉最讓人膽寒,不管多調皮的學生,關過後都變得乖乖的。第一次同學關禁閉,是因教室裡發生的事。
我們年輕餓得快,晚自習後每人有一瓶牛奶和一個麵包當宵夜。劉同學喜歡惡作劇,有一次,在綽號「大驢」的張同學牛奶裡,趁他不注意放了一隻金龜子。大驢和同學一面聊天一面喝牛奶,突然覺得不對勁,怎麼嘴裡有一塊硬硬的,「哇」的大叫一聲,把還在掙扎的金龜子吐了出來。他見劉同學摀著嘴在笑,知道是他搞的鬼,怒氣之下一拳打在他臉上,劉同學被打得眼冒金星,不甘示弱撲了上去,兩個人打得不可開交。
「報告隊長,教室裡有人打架。」班長急忙到辦公室向隊長報告。「立刻派人過來。」隊長一聽,馬上拿起電話打給警衛連。沒幾分鐘,警衛班長帶兩個兵到教室,把打架的兩名同學拉走。隊長說:「剃光頭,關禁閉一周。」
禁閉室在大門口警衛連的廁所邊,磚瓦房舍,空間狹小,屋內只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扇門,門下有個洞供送水送飯,沒窗戶沒燈,白天門縫還能透點光,晚上只有一片黑暗。早上上課衛兵押著他們到教室,下午下課再押回禁閉室。
兩個打架的好漢被關不到三天,就拜託班長向隊長求情,隊長說:「寫悔過書,反省自己錯在哪裡,我看看再說。」悔過書交上去,隊長批了幾個字:「知過要能改。」就放了他們出去。隊長平日面若寒霜,很難看得出他心裡也有柔軟的一面。
拜訪老隊長時,同學請他在一家餐廳午餐,席間談起這件事,老隊長說:「你們年輕記憶好,我都記不得了。」但另一件關禁閉的事,他倒是記得。
軍校九時晚點名,十時熄燈睡覺,我們年輕力盛,有人熄燈後睡不著,偷偷起床到外頭溜達。校園外面的台北還燈火通明,翻過牆就是花花世界,我們花幾秒鐘翻過牆,就能在外面瀟灑幾小時,玩累了再翻牆回來。翻牆出去是同學間不可說的祕密,但這祕密不知怎地被隊長知道了。
那天晚上賴同學上床後翻來覆去睡不著,心想不如出去玩一玩,於是跳牆出去,玩了幾個鐘頭又翻牆回來。哪知隊長派了一名實習幹部埋伏牆後頭,他腳剛著地,就被一把抓住,結果是進禁閉室。
同學犯大錯關禁閉,犯小錯則記過或禁足。禁足最冤枉的是黃同學,他和何同學、吳同學三個人是死黨,兩個是老菸槍,只他不吸菸。三人午休時常到教室裡抽菸閒聊,為了省錢,兩人一支菸輪流吸。黃同學不會吸菸,那天何同學硬把菸遞給他,說:「你不抽菸,不知抽菸的好處,一口吸進去,暈陶陶飄飄欲仙,能忘掉煩惱。」黃同學心動,接過菸淺淺吸了一口,「咳,咳!」菸的辛辣味嗆得他咳嗽連連。
「碰」的一聲,隊長開門進來,指著嘴裡還冒著煙的黃同學說:「跟我到隊長室去。」事實俱在,百口莫辯。下午貼公告出來,黃同學禁足八周,八個周末他都不准外出。吸菸的沒抓到,抓到個不吸菸的,你說冤枉不冤枉。
畢業後我們分發到基層單位,從中尉軍官做起,一步步升到中校、上校等高階職務。回想起來,要感謝隊長的嚴厲管教,培養了我們的統御領導能力,我們才能在軍中擔負起重大責任。
隊長退休後住在中壢一棟電梯大廈十五樓,他雖年近百歲,耳朵聽得清楚,眼睛能看報紙,講話仍精神十足,只是腿沒力,外出要靠助行器。同學好奇他的長壽祕訣,他指了指牆上掛的「國色天香」牡丹花國畫,說:「我參加國畫社學畫花鳥,這是我得獎的作品。」我起身四周看了看,牆上掛的有長壽菊、松竹梅,還有幾幅山水,都是隊長的畫作。沒想到他有藝術愛好,退休後寄情於山水花鳥,心遠地偏,是他長壽之道。
離別時,我對老隊長說:「我們都有年紀了,都要保重身體,期待以後再見面。」看著他拿著助行器一步步逐漸遠去的身影,我心中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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