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金戒指
打開媽媽塵封多年的首飾盒,又看到那枚熟悉的金戒指。那是枚輕如鴻毛、重量不足一克的金戒指;那是枚細若蠶絲,要屏息凝神才能輕輕拿起的金戒指。
而這枚寒酸的金戒指,卻承載著一個時代兩輩人的故事。
那是一九七九年一個清冷的臘月午後,外婆剛回家,大家就七手八腳行動起來,又鎖門又拉窗簾,然後神祕地聚攏過來。「買到了嗎?」媽媽小聲而急切地問。只見一個小錦盒站在外婆紅凍的手中,看到那枚很小但金光閃閃的戒指,大家的眼睛都亮了。「十多年沒見過黃金了,我們終於又有黃金了!讓我摸摸。你輕點,鄰居聽見會揭發我們的……。」小房間裡充滿了緊張的快樂。
說來可笑,黃金在我們家可不是稀罕之物。記得家裡的大金條,十兩以上才有資格放進木箱裡,一兩以下的小金物,只能享受被包進牛皮紙信封隨意塞進抽屜的待遇。國民政府遷台後,我們這個江南世家失去庇護,先在各省被迫交出工廠,然後是地產、商鋪、銀行……,最後來場文化大革命,家裡七百多兩黃金一兩沒剩,抄得白茫茫一片真乾淨。黃金與我們從此陌路。
後來文革結束,私人又可以擁有黃金,首飾也不再被看成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而受到批判。「撥亂反正,落實政策」時,我們也象徵性地拿到兩萬多元人民幣的補償金,說是「賠償」被抄走的黃金。對於這筆「飛來橫財」,外婆慷慨地拿出九百元買了這枚戒指,成了文革後第一批擁有黃金的庶民。
在當時,那枚小金戒指可是家裡唯一的大寶貝,外婆戴著它很神氣,見誰都翹蘭花指。可沒幾天,就覺得不對勁,那戒指說是一克重足金,可顏色黃裡透白,不像純金。於是外婆拿到店裡想虛心請教,可話沒說完,就被店員一頓搶白:「我們可是國營商店,有國家信譽作擔保,你居心何在?」話音未落,一個店長模樣的人湊過來幫腔:「小半個中國都認識你們家。你以為現在暫時不講階級鬥爭了,就想翹尾巴搞復辟了嗎?」外婆嚇得臉色蒼白,落荒而逃。那隻戒指被摘下來鎖進抽屜,再也不敢提起。
春花秋落,幾年過去。媽媽在商界有了一席之地,整天和珠光寶氣的外商談生意,可她竟連一件首飾也沒有,實在說不過去。於是又想起那枚金戒指,便撒嬌向外婆借了戴,外婆沉思許久同意了,只是千叮嚀萬囑咐,要低調,莫要人前炫耀。媽媽細心記下,見客戴上,商談結束後,馬上像灰姑娘的水晶鞋脫下來;有時回家要擠沙丁魚般的公車,也不忘把戴戒指的手插進口袋裡,還說一防小偷,二防招搖,時時保持警惕。
寒冬漸去,春意濃來。再後來,媽媽得到留學美國的機會,可家裡一貧如洗,外婆甚至拿不出像樣的留學贈禮,只得將這枚小金戒指送給媽媽作紀念,嘴上說艱難時可以換點錢花,心裡或許希望媽媽帶著家裡的「金脈」飄洋過海,重振家業。
媽媽不負眾望,到了美國,如蛟龍入海,雖然沒能恢復祖上七百兩黃金的輝煌,但也金玉滿堂。這個一克重的小戒指很快失寵退休,被當成紀念品放進首飾盒的底層養老。只是我每次看到這個戒指,提起當年的往事,媽媽總是若有所思,默默無語。
前一陣子整理媽媽的遺物,不經意又看到這枚戒指。把它送到首飾店,在各種高科技儀器的測量下,我又一次被震驚,這枚國營商店信誓旦旦的「一克重足金戒指」,只有零點九二克和百分之七十五的含金量,既不足重,也不足金,而我們在七○年代卻為它付出了整整九百元人民幣。
我再不想留它作紀念。這枚戒指的最好歸宿是到冶煉場重新回爐,讓熊熊的烈火能洗去它虛假的外衣和凝重的苦難記憶,讓它和天下所有的金屬一樣,回歸應有的本色和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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