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光」的故事(上)
看報刊上有人寫的「我和攝影」趣事,禁不住想把自己的當年糗事寫下來,也是人生中的有趣故事。雖然早就學會了照相,但是往「攝影」扯,自覺夠不上。洗相如果也可以視為攝影事物的重要構成部分,那我就來說說我學洗相的故事吧。
我父親曾經任駐蘇聯大使館的政務參贊,那還是一九五○年代初的事。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來時,中蘇外交已經全面交惡,「蘇修」也取代「美帝」,晉升為中國人民的頭號敵人。於是我父親任職過中蘇友好協會和駐蘇聯大使館外交官的那段經歷,便成了遭到批鬥打倒的大問題,大字報上的揭批罪證,居然誣造到說我父親貪汙了史達林贈送給毛澤東的禮物這等荒唐地步。
為了避免捕風捉影的麻煩,父親將厚厚的一大沓硬紙卡精美裝幀的歷史照片,用大剪子一張又一張地剪個細碎毀掉,那些照片都是我父母在蘇聯任職外交官期間的中蘇官員合影紀錄。
不久後,家被抄了一遍,我父母也就被「群眾專政指揮部」給關押了。父親和「蘇修」代表人物的合影照片當然是一張也沒有了,能夠旁證他那段經歷的,只有蘇式的西裝革履,統統被造反派抄去,當了在街頭表演反修活報劇的道具服裝。
如此,我家一下子少去了好多東西,我們兄妹三人已無學可上,待在家裡頗為無聊。一日,哥哥在劫餘的物品中,竟然翻出兩盒沒開包的蘇聯原裝相紙,不禁喜出望外。也怪,造反派既然是來抄家搜索父母「蘇修」的罪證物品,卻怎麼就把這麼兩盒子印著俄文的密封照相紙給漏了?父親如果有先見之明,把那批照片放在這種盒子裡,豈不就可以保存下來了。
哥哥於是拿了一盒蘇聯照相紙,去有放大機(也是蘇聯製造)的同學家,隔天帶回來好些革命大串聯時在廣州拍的照片。也怪,造反派把那個父親去過蘇聯的同學家也給抄了,卻把十分可能被視為「特嫌」(特務嫌疑)作案工具的放大機給漏了。於是用蘇聯照相機拍照,用蘇聯放大機和蘇聯原裝相紙洗相的事情,居然就成為我們在「反修」高潮的文化大革命時期的一大生活樂趣。
看著哥哥用蘇聯相紙放製的照片,我和弟弟對「洗相」更覺得十分好奇,底片是如何變成照片的呢?我和弟弟決定先看看能把底片變成照片的相紙究竟是啥樣子的。
又似乎聽說為防止相紙「跑光」,需要拉上窗簾方可打開相紙盒,於是我們把花布窗簾拉起來,室內的光線頓時暗下去不少。我和弟弟滿懷神祕的好奇心,小心翼翼地慢慢打開相紙盒蓋,見到盒子裡面是一個方形黑紙包。接著輕手輕腳打開黑紙包,看見齊齊整整的一疊象牙白色厚紙卡似的東西,伸手摸索,跟摸照片的感覺一樣。啊,原來能夠變成照片的照相紙是這樣的呀,我對弟弟說:「看幾眼知道就行了,聽說時間長了會跑光。」
哥哥回家拿了被我們打開看過的那盒蘇聯相紙,又去有蘇聯放大機的同學家洗相。晚上他氣急敗壞地跑回來就問:「你們是不是趁我不在家,把這盒相紙偷著打開過?」我說:「我們是拉上窗簾才打開看的。」哥哥說:「完啦,全都跑光了,全報廢了。」我這才知道,照相紙是必須在用一層黑布和一層紅布縫製的專用暗室窗簾遮擋光線的條件下,在深紅燈光下打開才不會跑光。
幸好還剩下一整盒沒有跑光的照相紙,哥哥說:「我教你們洗相吧。」就去那個同學家,把那台蘇聯放大機借來。天黑後,我們在窗戶上遮了兩層窗簾,就在黑下來的房間裡鼓搗起暗室洗相的把戲。當底片通過放大機感光照相紙,眼看著浸在顯影液裡的白色相紙漸漸浮現出了影像,那種魔術般的神奇,令人非常興奮。那一盒蘇聯照相紙用完時,洗相放大對我已不再神秘,而且我已經能把那門技術熟練操作了。
隨後便開始使用國產照相紙,而且知道了相紙分為布紋面、絨面和光面幾種。光面相紙最為常用,但需要「上光」才有亮面效果,當時私人家裡誰也沒有上光機,聽說可以貼到玻璃上上光,夜裡洗好相後,我就把溼淋淋的照片貼到我家的窗戶玻璃上。
那天我醒來已近中午,貼在窗戶玻璃上的照片被陽光曬乾,有的已經掉下來落在窗台上,果然看上去很光亮。我過去收拾,猛見到在我家面街的二樓窗下,聚集了好幾十個人,都仰著臉朝我家窗戶上呆看。原來他們路過這裡,看見滿滿兩扇窗玻璃上貼著大大小小的照片,於是好奇地停下來觀賞,竟然造成了轟動式的影展效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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