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什麼話

兒子龍仔很聰明，九個月會走，周歲開始學說話。那時侯我們住在一個全是老美的社區，左鄰右舍全是滿口美式英語。為了讓孩子容易和小朋友溝通，我們一直用英語教他說話，而他在和鄰居孩子玩了幾個月後，英文就朗朗上口，不但流利，而且沒有口音，令我們這外鄉人父母，既高興又自愧不如。

我是北京人，從小一直說北京式國語，有時龍仔惹惱了我，京式國語就會衝口而出：「你又想幹嘛？甭想再去爬窗格。小心喝雞子兒片湯，別把碗『雜』（摔）了！」等等。他老爸愛子心切，也學會了一句哄他：「乖寶貝兒，甭哭啦，爸帶去你溜達。」久而久之，我們雖然沒有正式教他，龍仔也「聽」會了不少北京話。

龍仔三歲那年，社區一家教師學院附設的幼兒園加開學前班，招收三至四歲的幼兒，但僧多粥少，孩子必須通過嚴格的甄別口試，才會被接受。我們那時見龍仔不但能說會道，而且興致一來，就會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同時他也學會了不少超齡的本事，像看圖認字、簡單加法、堆複雜的樂高積木等等，儼然是小神童一名。因此就信心滿滿，立刻替他報名參加口試。

試期按照姓名字母排列，輪到龍仔那天，我們一早就把他打扮整齊，並且不斷給他打氣鼓勵。他倒是並不膽怯，高高興興的，有如要去兒童樂園。

主持老師一共有三位，主考官是臉色嚴肅、戴著細金邊眼鏡的古柏老師。令我們十分驚喜的是，副考官竟是一位笑容可掬、和藹可親的華裔張老師。最後一位，是二十歲左右、漂亮活潑的實習老師雅麗小姐。

時間緊湊，考試立刻開始。兩位老師先進考場，雅麗帶龍仔跟進，我們坐在鄰室用監控電視觀看情況。

三位老師圍成一個大圓圈，龍仔端坐中間。古柏老師第一句話就問：「你說英文嗎？」龍仔瞪大了眼睛，茫然搖頭。「那麼你會說中文？」張老師用純正的國語再問，但小神童還是搖頭。

我正疑惑小神童是不是被嚇傻了，他老爸已經著急地對我大喊：「這孩子是怎麼了？他怎麼說他不會英文？」我還沒來得及回應，古柏老師已經又再問：「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我知道。」「那你怎麼告訴老師你不會說英文？」「我不會什麼英文，我只會我現在說的話！」

老師們和我們一起恍然大悟：原來孩子不知道他自周歲學說話以來，一直在說的就是英文！他又怎會知道呢？我們這糊塗父母，用英文教他說話，教他學這樣那樣，但竟忘了告訴他他說的話是英文。

「你現在說得很流利的話，就是英文，媽媽沒有告訴你嗎？」「沒有，她只說過她會說北京話。」龍仔莫名奇妙地搖頭。這邊的烏龍父母面面相覷，啼笑皆非。

「北京話？她說的北京話你會嗎？」張老師急忙又問。「我會：你又要幹嘛？甭想再爬窗格。小心喝雞子兒片湯，別雜了碗兒！」龍仔這一連串繞著舌頭北京話的表演，惹得眾老師一起大笑，龍仔一得意，立即滔滔不斷：「媽媽和我生氣，就用這怪話向我吼，我聽不懂，問她說什麼，她說是北京話，我就學會啦！我爸爸也學會了一句，不過他不是吼，他是哄我別哭：乖寶貝甭哭，爸爸帶你去溜達！」

笑聲結束後，古柏老師正色對龍仔解釋：「龍，你現在和我們說的話，叫做英文，你媽媽說的北京話，又叫做中國話國語，你明白嗎？」龍仔忙不迭地點頭，張老師又補上一句：「龍龍，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一定要記住這些名字，不要弄錯。」

考試用英文繼續，龍仔順利回答了問題。結束之後，古柏老師恭喜我們龍仔會被接受，我們又為我們的疏忽一再道歉。臨別前，張老師語重心長地用國語勸告我們：「這世界上的語言何止上千上萬，英語、法語、國語、粵語、蒙古語……孩子怎麼會知道。所以父母教孩子說話，一定要向他們解釋明白，他學說的是哪國話、哪裡話，這樣孩子才會清楚、會明白，不會混亂，也不會鬧笑話。」

事隔多年，龍仔早已是一個跨國企業的大律師，但是我們卻一直牢記著這個他幼年的笑話，也記住這個笑話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