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酸梅湯

香港的夏天既熱又悶，走在路上，人會頭暈、窒息、嘴唇乾裂。因此一到夏天，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賣各種冷飲和水果的舖子：汽水、果汁、冰淇淋、竹蔗水、涼茶、西瓜、香瓜、哈密瓜……，應有盡有，任人選擇。但學生時代的我和同學朋友，卻並不如何欣賞這些普通的商品，小友們都喜歡擠在我家，搶著喝母親親手做的「袁媽媽酸梅湯」。

母親是天賦的烹飪高手，全國上下，從北到南，從包子、饅頭、餃子、炸醬麵，到紅燒黃魚、鴨舌湯、蜜汁火腿，只要是她愛吃的菜，她都會仔細研究、試做，而且精益求精，做得比原先的更好。因此我家吃飯，經常高朋滿座，絕無虛席。但是我的小友們最愛的，卻是母親在每個夏天都會做的，清甜微酸、冰涼解熱、帶著一股靈氣、提神醒腦的酸梅湯。

母親的酸梅湯，其實並不難做。先把一小匡酸梅子加上冰糖，再放入桂圓、山楂、檸檬片、香精，倒在大鍋裡燒滾，然後分別倒進四、五個大瓶子裡冷卻，最後放進冰箱，數小時後，就大功告成。母親總會在晚餐後把材料先準備好，第二天清早六點左右，開始動工煮湯，冷卻，放進大冰箱，兩小時後就可以招待蜂擁而來的小客人了。

夏天不是讀書天。暑假對於我們這一群整年都在準備會考的高中生，真的是一大解放，再不用研究三角幾何，再不用背化學公式，李白、蘇軾請暫回老家，莎翁、狄更斯扔到太空。夏天是我們的，是我們享受青春快樂的時光。

早上九點不到，小友們就陸續到達，一面分吃買來的早餐，喝著一杯又一杯清甜補腦的酸梅湯打氣，一面商討當天的行程計畫：有的要去趕早場特價電影，有的要去先施公司買減價新衣，有的要結伴去淺水灣沙灘游泳看影樹、搭山頂纜車在樹林雲霧裡欣賞維多利亞港灣，心淨的更想去沙田佛寺禮佛兼品嘗山水豆腐……，形形色色各具風格的活動計畫，都在一杯又一杯的酸梅湯裡完成，然後，在母親一半廣東話一半國語的告別聲中，高高興興地出門。

母親不知在什麼時候又開始煮湯，總之在黃昏四、五點鐘，小友們倦遊歸來，又有一大瓶一大瓶的酸梅湯等著給我們補氣。母親如果沒有事，就會坐在一邊，一面聽我們興高采烈地交換一天的趣事，一面給我們倒酸梅湯洗塵。

炎熱的夏天，就在母親清甜的酸梅湯裡流過，一年又一年。一轉眼，六十多年過去了，母親早已不在，當年的小友有的也已經永遠離去，有的遠居海外，有的老病纏身，只有那些屬於年輕的記憶，會零碎地浮在腦海裡。這六十年裡，我們當然也喝過酸梅湯，自製的、買的，但都沒有母親做的那一股清甜的靈氣，更沒有當年無憂無慮的歡樂。

六十年了，只要一喝酸梅湯，我就會想起那些在小島上度過的年輕歲月，彷彿聽到母親慈祥的叮嚀：「多飲幾杯，酸梅湯有益，提神醒腦，夏天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