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

「漫栽木槿成籬落，已得清陰又得花」，這是南宋詩人楊萬里在「田家樂」中寫的詩句。五年前，我效仿該詩中的描述，在家中前院栽下了十幾棵筷子般高的木槿苗，稀疏地成一排。

木槿樹生長極快，不到一年半載，牠們就長成了灌木叢，柔韌的枝條相互交叉，在院前形成了一道密實的圍籬。槿籬隨著四季的交替而變化：春天綠意盎然，秋日金黃燦爛，冬季透著光亮的灰白，而在仲夏季節，綠意中更是點綴了紫、粉紅和珍珠白的槿花。

家中的狸花貓酷愛這道槿籬，除了酷寒的冬日，牠每天都要躺在籬內的草地上小憩（見圖）。無論是層霧瀰漫、露珠滿地之時，還是烈日當空、晚霞滿天之際，甚至是細雨霏霏中，都會看到牠在槿籬前的身影。有時候，牠瞪著大眼睛、轉動著耳朵偷聽籬外狗吠和遛狗主人的低語；有時候，牠猛地站起身來、伸出前爪去捉花牆間的蝶舞蜂飛；有時候，牠索性瞇起眼睛做冥想，任憑小野兔從身邊蹦跳而過、學飛的知更鳥笨拙停落在身後的槿籬上。

因為狸花貓對槿籬的喜愛和我對狸花貓的寵愛，先生把這道槿籬修剪到六十公分左右的高度，讓牠成為狸花貓專屬的生態矮牆。任憑槿籬外車水馬龍，槿籬內是貓的樂園。

上個周末，我晨練回家，瞥見狸花貓又匍匐在槿籬前自得其樂。我踏過草坪去拍拍牠厚實的脊背，牠一邊彎了頭朝我撒嬌，一邊發出幸福的呼嚕聲。

貓槿籬平整的頂部齊刷刷冒出一層淺綠色的嫩葉，亭亭玉立，酷似遠在萬里之外的家鄉茶山上的谷雨茶葉。我忍不住雙手齊下，用小時候摘茶葉的手法，扯下幾朵滑嫩冒油的槿葉，在北國體驗摘南方佳葉的感覺。

手裡摘著槿葉，腦海裡回憶起年少時，外婆在每年七夕節，給家中女孩們用木槿樹葉的汁液洗頭髮，以求得家中女孩們都像天上織女一樣心靈手巧，聰慧能幹，成年後都能覓得如意郎君。

七夕節，往往落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女孩們跟著外婆去家中菜園的槿籬上，採回一大竹籃子油光淺綠的嫩槿葉。把槿葉洗乾淨，放在院子裡一個五十公分大口徑的木製洗衣盆裡。外婆搬個小板凳倚盆而坐，抓一團槿葉放在搓衣板上，雙手像搓衣服一樣來回搓洗槿葉；姑娘們則圍著木盆蹲著，把外婆搓軟的槿葉抓在手中來回捏擠，細細的泡沫就慢慢從手縫中滲出。

外婆一邊搓槿葉，一邊又把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緩緩講述：天上一織女下凡到人間，一日，在溪邊用槿葉洗頭髮，被凡間一牛郎撞見，一段凡間與天界的姻緣誕生，七夕鵲橋會的美麗傳說開始在民間相傳……。我悄悄把手指縫間泛著青色的槿葉汁液抹向髮梢，恰被表妹看到，一時間，嬉笑聲起。

外婆去灶間的大鍋裡舀出小半木桶熱水，又從水缸裡勻上大半木桶冷水，女孩們把這桶溫水抬到木盆邊，又按照外婆的吩咐，搬出一個木頭方凳，凳面放一個臉盆，臉盆上擱一個淘米用的竹簸箕。

小半桶溫水被倒入木盆，盆中原本堆積的泡沫漸消於綠瑩瑩的槿葉水中。外婆用半拉葫蘆做成的水瓢輕輕撇去些浮葉，舀幾勺倒入竹簸箕過濾，一盆騰著青草氣息的槿葉洗頭水徹底準備好了。

女孩們早已掖好衣領，依次站到方凳子前面，兩個手扶住盆沿，彎腰低頭，把頭髮浸透在木槿水裡，外婆幫我們一個個洗搓頭髮。等都搓洗好了，外婆舀出桶裡剩下的半桶水，幫我們一一沖洗頭髮。一桶水沖完了，又勻出一桶，並滴上兩三點油壺裡的菜籽油。

隨著外婆用葫蘆瓢攪動桶中水，水面漣漪在陽光下多出些耀眼的金亮。隨著溫水緩緩從頭上倒入，頭皮立即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升起。怕溫水流進眼睛，趕緊閉上眼睛，任它們流經臉頰，流向髮梢，隨即，腳下的黃土地面就顯出了深褐色的大小水漬。

外婆用手幫我們從髮根到髮梢捋去髮中水，用毛巾拭乾我們臉上和脖頸上的水痕。又用雙手拎著毛巾兩端，往相反方向擰兩下，再把毛巾遞到我們手裡，我們用毛巾向外彈發。髮中水珠四處迸射，有得濺到邊上站著的人身上的，一時間院子裡嘰嘰喳喳，又熱鬧開了。

陽光的照射下，女孩們用槿葉洗過的頭髮很快乾了，蓬鬆油亮；女孩們的身姿變得更輕盈美麗，嬉戲的聲音也更歡快。

如今，外婆已經去了織女的家鄉二十餘年，曾經的女孩們也聚少離多，但都各自成家立業，過著自己想要的日子。

在狸花貓表達幸福的呼嚕聲中，我興致勃勃地採了幾把前院槿籬頂上的嫩葉回家，準備重溫用木槿樹葉洗髮。先生忙著幫我一起搓葉、洗髮，當他用毛巾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水珠，幸福感在我心底油然而生。當年我外婆在七夕節用木槿葉給家中的女孩們洗頭髮，所期許的幸福未來，在我這兒，應該是如願以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