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校長

周校長走了，享年九十有餘。中國人喜歡用「享年」來悼念逝者，可是周校長一生坎坷。說到「享」字，頂多是退休前後的幾年而已。

第一次見到他，是一九六八年。我在文革風口浪尖中，被分配到上海近郊鎮上一所中學任教。正好農忙，大家都下鄉勞動去了，周校長拿了一根扁擔，將我的行李挑了十幾里路才到達目的地。記得那晚很晚才睡，問農民借到一塊門板當床，發現上面貼有領袖像，周校長和另外一位老師小心翼翼地將領袖像「請下」。

第二天我脫下跑鞋赤腳，準備下田勞動。一瞬間「圍觀」的同學都愣住了，十幾雙眼盯著我齊聲尖叫「白腳爪」，頓時我不知所措，怎麼一下子變成稀有動物了。

農忙結束大家回校上課，可是走上講台沒幾天，學校紅衛兵便下令停課鬧革命，並接管學校行政大權，周校長一夜間變成資產階級當權派、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後來我才獲悉，他並非教育科班出身，更無大學學歷；反而我倒是名副其實的師範院校畢業，那麼小將們下一個目標非我莫屬？

紅衛兵畢竟是孩子，只會亂衝亂闖，需要背後有一位長鬍子的「高人」指點。所謂亂世出「英雄」，一位代課老師憑著三代紅閃亮登場，在批鬥會上列舉周校長十大罪狀。不用多久，此人理所當然地成為學校革命委員會第一把手，掌握行政、財務所有生殺大權。

周校長一夜間跌到谷底，成為過街老鼠。一天我漫步在小鎮街上，見周校長和一位校工蹲在地上，拿蔬菜叫賣，像小販一樣。學校的菜園有收成，可為學校增加一點收入，周校長能屈能伸，從容面對時勢的挑戰。

周校長的夫人是小學領導，儘管造反派抓不到任何把柄，也被「靠邊站」。文革結束，夫妻雙雙官復原職，並被提拔到縣教育局擔任要職。一天，周校長在縣裡大街上遇到一位原來小鎮裡的一位老鄉，老鄉說：「你現在大權在握，為何不去整整那位『高人』呢？」周校長一笑置之。

時光流逝，轉眼大家都到退休年齡。我在大洋彼岸收到一幅照片，原來是周校長邀請當年的老同事聚會，慶祝七十壽辰。令我感到驚訝的是，照片中居然有那位「高人」。

又過了幾年，周校長攜老伴搬進老人院，喜歡讀書的他只帶兩本書，一本是「紅樓夢」，另一本是「聖經」。他是紅學愛好者，這也罷。至於「聖經」，這可是名副其實的唯心主義。「有沒有搞錯？」這麼多年來，周校長在如此艱難困苦的逆境中依然挺立，寬容待人，是否冥冥之中覺得有一位真正的「高手」在默默支撐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