鑷出來的靈感
父親經歷縣城失陷的戰亂後,跟隨奶奶到鄉下避難定居,得到過許多熱心人的幫助,養成了好客待人的性格。進城工作後,家裡的土特產自己捨不得吃,卻樂意送給街上的朋友同事;周末假日,常請三朋四友到鄉下小住。
「風燭花雪月,不如燒水燙腳丫。」這是父親的名言。到了冬天,燙腳丫是每晚的必修課。母親提前將熱水倒進腳盆,然後放一瓶熱水在腳盆旁邊。燙一會水涼了,父親倒茶瓶裡的熱水續加,一邊燙腳丫,一邊思考。如果燙出了靈感,會用事先準備好的紙筆,立即記下。
入席之初,父親一般不肯喝酒。酒過三巡之後,酒精發揮作用了,別人給父親敬酒,來者不拒。喝到一定量,父親主動逗人家喝,有時別人喝足了不給面子,自己找台階下:「我乾你隨意。」喝粥時,父親喜歡用鹹鴨蛋佐食,喝幾口粥,用筷頭從握在左手的蛋殼裡挖米粒大小一塊放在碗邊。有時,兩個小孫子也纏著要,他就挖幾粒芝麻大小的蛋白,散在碗邊,然後連哄帶催:「快點喝。」吃不完的鹹鴨蛋,父親倒扣在碗櫥裡,這樣,一顆鹹鴨蛋可以吃幾天。
母親是出了名的「窮大方」,說父親是「吃鬼食(非常小氣)」,又拿他沒辦法。有次,趁父親出差,一次煮了五、六顆鹹鴨蛋,與媳婦兒孫們美美地分享,氣得父親回來光瞪眼。
父親是職業劇作家,單位提供創作用的方格稿紙用不完,有三百格、五百格的,有十六開、八開的。除非定稿謄清,對外投稿,父親都用自己訂的白紙本。白紙是代銷店裡出售的八分錢一張「光聯紙」,回家用手裁成十六開、三十二開或六十四開大小。裁紙從不用刀剪,折了之後,直接手撕,雖有細小毛邊,但非常整齊,再用針線在眉頭裝訂成冊。
十六開的本子用於創作劇本,戲劇唱詞多,有時一段淮劇唱詞能寫兩三頁,幾十行。三十二開的本子用於隨手記錄創作靈感,或是寫寫散文、隨筆之類的短文。六十四開的本子專門用於記帳,在那個物資嚴重短缺的年代,哪怕一兩塊錢的用途,也會記錄在案。至今,家裡還保存著上世紀六○年代初的帳本。
我曾問:「為啥不用格子紙?」父親說白紙創作時下筆自由,靈感來了隨手怎麼寫。因此,偶爾用格子紙創作,也不喜歡在格子裡面寫字,而是用圓珠筆寫在空行裡。
創作時,父親一般不會直接下筆,總是先醞釀醞釀。書桌前籐椅上坐定,一包「大前門」牌香菸,一杯綠茶,一個白紙釘的本本,一支圓珠筆,一個銅鑷子。呷一口茶,左手從菸盒裡慢慢摸出一根菸,橫在鼻孔下面聞聞,右手小拇指按住火柴盒,食指和大拇指捏住火柴棍,貼近火柴盒側面,輕輕一擦,火柴著火後將菸點燃,吸一口。將菸放在桌子邊,點燃的那頭朝外。
騰出的左手,用三根指尖摩挲幾下下巴,找到鬍茬,右手用兩寸長七毫米寬、早磨得發亮的銅鑷子,在下巴不停地鑷。許久才鑷到一根,用勁一拔,比小半粒米還短的鬍茬拔了出來,很有成就感地放在火柴盒子上。
鑷著鑷著,父親會突然停止,或閉目凝思,或拿起筆寫一兩句,或是幾個不連貫的詞,甚至人名。有時,還會在上面圈圈槓槓。醞釀得差不多了,父親才開始動筆,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初稿放置一段時間,再稍作潤色投稿,不久就會變成報章上的鉛字。
父親一生創作了上百個大戲和十幾部長短篇小說,作品中的那些靈感,大都是這樣「鑷出來的」。
也有寫得不順手的時候,反覆圈圈改改之後,通篇見不到完整的句子,一氣之下撕了,或揉成一團扔進紙簍。有時,又從紙簍裡撿出來,在桌上一點點抹平,反覆審視,繼續修改。有篇發表在「雨花」上的「我的罪過」短篇小說,就是從紙簍裡重新撿回修改投出去的,後來還被中國作協和時代文藝出版社選入「新時期爭鳴作品叢書」。所以,父親的紙簍,沒有他的同意是不能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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