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諾
有些人對太多的人許下承諾,因而他們可以欺騙世界;但有另一些人,他們只對一個人許下承諾,卻可以為了這個承諾默默地付出終生。
十年前,我們回國途經香港,並約好了高中的幾位好友,在香港集合,然後去訪問一位高中時的同學誠君。
誠君一米八二的高個子,而且英俊瀟灑,不但是學校籃球隊的主力,也是當時班上男女生的偶像。誠君除了在班上的偶像地位外,身分也很特殊,他是香港著名電影業者家族裡的人,在廣州他家擁有一幢三層洋房。誠君熱情好客,性格開朗,經常邀同學們到他家中玩,和班上的每一位同學都是朋友。
「文化大革命」期間,誠君和絕大多數同學一樣,被下放務農。由於他的家族是統戰對象,下鄉不久,他便被批准往香港;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還是他為當時所在的生產隊從香港搞到一批鋼材。
誠君在香港成了家,太太也是下鄉知青,比他晚些到港,是游水過去的。誠君後來搞攝影印版工作,可能是過於操勞,剛過五十,便患上肝癌,在北京做了換肝手術。可惜的是誠君不是那麼幸運,手術後不久,下半身癱瘓,連話也說不清楚。我們那次去探望誠君時,他已經在床上躺了幾年。
誠君的住處,是大大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他的家族在香港有頭有面,但他居住的六層公寓式舊唐樓卻夠寒酸的,沒有電梯,水泥樓梯沒有粉飾,如果兩人相遇便只能側身而過。我們敲開了四樓一個單位的門,那一扇舊鐵門後面,藏著誠君的一段辛酸。
看來為了我們的到訪,誠嫂已經費了很多心思把房子收拾一番,但無法清除的,是房子裡隱約彌散著的病人長時間臥床的氣味。
四十多年未見,往日令人羨慕不已的高大瀟灑英俊的誠君,斜靠在床上,只露出半截身子。誠君頭髮已全部脫落,見到我們,他那消瘦憔悴的臉上泛上了我們熟悉的笑容。
誠嫂與我們是初次見面,但跟誠君一樣,她也有著開朗熱情的性格,雖然來自中國,但更像那種土生土長的香港主婦,說起話就停不下來;誠君的病嚴重地傷害他的語言能力,所以,他們這幾十年的人生故事,都是由誠嫂那節奏很快但有些嘶啞的聲音傳遞給我們的。
誠嫂毫不諱言,誠君的病是個只在消耗時間、精力和金錢的不治之症;從她的言談中,我們卻聽不到半點抱怨。但是,當誠嫂把話題轉到人情冷暖時,一切使我們無法想像。當初,我們只知道誠君乃富家子弟,家族顯赫, 誠君到港應是魚兒得水,前途無量的,直到誠嫂把他們的家事抖出來,我們始覺得這世界上,除了貧窮和疾病之外,還有更令人唏噓的事。
原來,誠君的母親,在家中並不是正室,他們生活在廣州的時候,雖然享受不到豪華,但遠離了事非。從來到香港那天起,就體驗了「後娘養的」種種滋味。
一個周末,誠君夫婦帶著還在念初中的兒女上影院看戲,而這家影院,正是他們他們家族經營的影院之一。電影還未開演,有兩個影院的工作人員朝著誠君一家走過來,很不客氣地「請」他們一家馬上離開影院,說是大少奶要來看戲,不想看到那些不配有這個姓的人。
要是換上別人,也許當天隨即會去政府部門申請改姓了。但誠君夫婦沒有這樣,他們立志要讓孩子們有出息,於是更加省吃儉用,送一雙子弟到美國留學,將來好為家族爭氣。
誠嫂說到這裡,再已經控制不住眼眶的淚水,她揉了一下鼻子,讓淚水在大家面前痛痛快快地湧出來。這眶淚水,在誠嫂的心裡,已經藏了太久。
為了治病,誠君賣掉了房屋,在醫院附近租下了這個小單位。誠君治病及供孩子出國念書,他們已經把所有積蓄都花得差不多了。
那次見面後,我們預曾在Skype群聊,當時誠君仍午睡未醒;在互相問好之後,誠嫂便像開記者會一樣,逐一回答各人提出的問題。我們當中的一位同學,這樣問了誠嫂:「如果誠君的病況就這樣下去,你會一直留在他身邊不離不棄嗎?」
誠嫂好像對這問題早就想過很多次,心裡面也早就有了答案,她不加思索,堅定地說:「會,我會!」接著又說:「我們老夫老妻了,他待我很好,我是不會在他落難的時候離開他的。更可況,我們一起走進教堂的時候,大家都許下了承諾。我敢說如果換了床上的病人是我,他也同樣會守著承諾的。」
大家聽後無語,其實,我們的聲音早已哽咽。
不久,誠君離開了人世,我們都以為誠嫂得到了解脫,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但後來才知道,那幾年間,由於誠君的病和子女出洋留學,他們家欠下了一筆債務。誠嫂為了償還這些債務,到一個酒家當侍應,可是幹不了半年,身體挺不住,病倒了,很快也隨誠君而去。
誠君在我們腦子裡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學生時代在籃球場上那修長敏捷的身影;而誠嫂,在我們與她相識的時候,已經是一個飽受風霜的香港女性,看上去,她一點也不出眾,但對於丈夫的承諾,她默默地做到了。
如果真有另一個世界,我們相信,誠君夫婦一定會在那邊繼續相守住彼此的承諾。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