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念想
六月是父親的誕辰之月,六月有兒童節和父親節,六月的鮮花綻放,奼紫嫣紅美不勝收,正如父親留給我的美好念想。
我老家住在一條僻靜弄堂。初出娘胎時,我的哭聲特別響亮,父親擔心影響鄰居休息,總用小斗篷把我裹住,去馬路上轉圈子。有時侯我睡不安穩,躺進小床便醒哭,父親打著哈欠抱起我,耐心哄慰,熬不住站著打起瞌睡。奶奶心疼爸爸,嘆著氣說:「你這樣不僅累到自己,還把孩子寵壞了。」爸爸說:「嬰兒也是有知覺的,現在我們多愛她,將來她會更懂愛。」
爺爺英年早逝,家裡忽喇喇似大廈傾,陷入困境。奶奶出身富貴,靠變賣家產和娘家兄弟的接濟,艱難中將四個孩子培養成人。父親排行老三,最懂體貼寡母,是奶奶能夠依靠的孩子、兄弟信賴的親人。
父親待人慷慨大方,對己克勤克儉。家中相傳著一個故事:當年舅公吃盡苦頭,兩個子女與他斷絕來往,舅公一月只得十二元生活費,買了藥就吃不上飯。父親知道後,將每月的生活費省出八元給舅公,自己經常菜湯下飯,患上胃病。舅公臨終前,將珍藏的一對勞力士金表留給父親作紀念,表舅很不高興,父親風聞二話沒說,當即把金表給表舅。
父親對事業始終認真,連年獲嘉獎,被評為市級先進。父親心善胸寬,以德為本,生活不吝幫弱者,工作中不羈提拔人才,為人處事不計小怨,以顧全大局為重。
那時城市建設進展緩慢,居民住房狹小,父親為許多員工解決住房問題,甚至將自己該得的一套房屋讓給員工。媽媽嘀咕時,爸爸安慰她說:「這家人三代同堂住一間屋,我家還算寬敞,就再等等吧。」
等待的結果是住房制度改成私有制。有人為彼時想方設法,多分多占房屋洋洋得意,母親羨慕住進新樓大廈的人家,親朋好友都為父親抱憾。父親一笑置之,只說道,身外之物得之我幸,失之也沒什麼大不了。父親喜愛陶淵明的兩句話:「勤靡余勞,心有常閒」,樂意在實幹與付出中收穫喜樂。
母親經常出差外地,父親總是早出晚歸,晚上我拖延著不肯睡覺,為的是能見一眼晚歸的爸爸。奶奶引經據典說,小孩子要睡得飽飽的才能長高長大。我經常帶著遺憾進入夢鄉。
有一天,我早早地鑽進被窩,因為把父親的照相機玻璃鏡頭打碎了。偏偏這天爸爸回家早,直接來到我的床前,我緊緊地閉著眼睛,不敢看爸爸。爸爸輕聲說:「以後小心,懂得改正就行了,起來和爸爸一起吃飯。」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爸爸最能體察人心,連我沒有好好吃飯都知道。
奶奶行動不便,總是顫巍巍地清潔整理,跪坐在床上擦拭床頭的鏡子和雕花圍欄。過了十歲生日,爸爸讓我為奶奶擦洗床凳桌椅。這活看似簡單,卻能培養小孩的耐心和細心,但是我不樂意,經常用布胡亂抹一下就算完事。爸爸親自為我做示範,在筷子尖端裹上布條,捅進家具的雕花小孔,擦拭每個孔內的灰塵。擦好的家具又淨又亮,讓我認識到清潔帶來的愉悅,更讓我懂得孝敬老人的道理。
我十三歲,奶奶撒手人寰,我生平第一次看見父親流眼淚。爸爸說,奶奶給予他的不只是母愛,還有忠厚堅韌的品德。奶奶平時省吃儉用,有人問她借錢總是出手大方,並且不開口要回欠債。
我瘦了,臉色蒼白,下巴削尖。父親大清早買菜做飯,放進飯窩保暖,讓我放學能吃到熱飯熱菜。看父親彎著高大昂然的身子,笨拙地幹著生澀的家務,一種天然的女性意識在我心底萌生。我不願意讓爸爸起早摸黑操勞,我想為爸爸分擔家務。
在鄰居阿姨和阿婆的指導下,我學會做飯,從煎荷包蛋開始,學習做一些家常菜。我做的菜有時淡了,有時味濃了,有時火候不足,有時又爛了。然而,不論我做出怎樣的飯菜,爸爸總是讚不絕口,如同品嘗山珍海味,鼓勵並讚賞我的每一點進步。如果說兒女是一朵白雲,父母就是那一片藍天,包容並伴隨孩子走向遠方。
大學畢業後,我赴美國留學,臨行前夕,我突生出一種莫名的悵惘。媽媽無微不至地為我打理行裝,千叮萬囑的言語裡載滿了不捨和疼愛。爸爸的態度卻是明朗的,目光是堅定的,話語是勵志的。爸爸向我傳遞了一種鎮定勇敢的能量,激勵我坦然面對即將來臨的新生活。
啟程日到了,當我走過安檢門,再次尋找父母身影時,被映入眼裡的一幕鎮住:爸爸微張著嘴,身體緊貼著隔開我們的玻璃大牆,極力遏制的感情扭曲了面容,似乎不是我的堅強爸爸了。當我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忍不住淚流滿面。父愛如海,表面波瀾不驚,深處洶湧澎湃。爸爸的愛含蓄內斂,博厚深沉。如今我在美國安居樂業,說英語寫洋文,但忘不了祖國的語言文化,忘不了父親的身傳言教。我閱讀中文,關心祖國,並用中文寫作,一字一句,向漢語致敬,千言萬語,往故鄉歸去。
父親一生自食其力,幾乎沒有麻煩過任何人,甚至因病辭世,也是猝然臨之,令親朋好友痛徹心扉。昨夜我又夢見爸爸,燦然的微笑帶給我透心的愉悅,春天般的溫暖,是世上最美好的禮物。是的,爸爸微笑像春天,我彷彿聞到來自天堂的花香。親愛的爸爸在天堂將芬芳灑到我的身上,是我思念的花瓣隨同暖風飄向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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