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奇遇
我早年隨著難民潮避秦來港,正是青澀年華,無親無故,居無定所,落魄街頭,逼上梁山之際,只好效顏回攫食,擦鞋為生。後幸賴谷正綱先生救災總會悲天憫人,准許我以僑生身分赴台就學。我被分發到中壢鎮,鎮長見我有大陸小學五年級肆業背景,要我次日抱一隻母雞去看某校長,校長說:「下周一到教務處初中一年級報到。」
讀完初中升高中,讀完高中,準備考軍校。我高中的成績普通,考大學無異走蜀道,難於上青天,但不到黃河心不死,死在黃河心也甘,我報考大學了,黃河就在師大附中教室。
第一天考下來,心知名落孫山有望。第二天考地理心不在焉,進考場前,把手當不識字春風亂翻書,很巧翻到出題一頁,我一字不漏照背,一題二十分到手,有如中愛國獎券般興奮,一陣胡思,黃河可能死在我心裡。
放榜日,中廣在唱名,自忖沒有我的佳音,無洗耳恭聽必要,第二天見報五分鐘就知是禍是福。我曾在內政部查過,我的名字「懽」字全台無人同名。果然報紙給了我「土(無金)榜題名」,吊個車尾,成四年大學、兩年預官的香港仔。主觀上我以台生自居,客觀上以港生自許,妾身有涇渭,恩怨才能分明。
我第一份職業是窮教員,以孔子為同業先進,月入九百九元台幣,伙食就去了五百。一教兩年,已近關關睢鳩而立之年,無後為大,四處徵婚,回應幾乎一致,對方告訴女兒:「他自己都養不活,你不怕挨餓嗎?目前台灣教書等同公文歸檔,字紙簍就是歸宿。」
嗚呼!昔韓愈受胯下之辱,我今受歸檔之恥,古今諷言諷語,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我不能洩氣,人窮志不窮,馬瘦才不會毛長,山窮水盡時,只有賭一把,反正已至窮途末路,置之死地而後生。
第一賭注是考托福出國留學,第二賭注是由文科轉工科,結果是猶他州立大學收容了我這移民流浪漢。飛到猶他州先休學一年,暑假隨同學到內州賭場,所見遍地黃金,在飯店當busboy,準備來一趟黃葉舞秋風招財進寶,暑假一過回洛杉磯,在好萊塢市中餐館謀得服務員一職。
歷史上文君當爐,司馬相如不善待客被妻怨,前車之鑑,我算識途老馬,笑臉迎人有求必應,駕輕就熟博得客人青睞。其中有一客人,是我此生傳奇貴人:名歌星法蘭克辛納屈,說起他的歌喉,有風花雪月,講不完故事。我向他介紹香港進口包裝菊花茶,是滋潤喉嚨聖品,服用後他很滿意,視為金枝玉葉,伸手一握和我交個朋友。世界知名歌星與一個販夫走卒交友奇遇,此生難忘。
物換星移幾度秋,四年半後終於走完取經之路,在台字紙簍的當年之恥,猶言在耳。世上只有水往低流,我堂而皇之,朝九晚五,出任工程師,一周一張支票,養家活口,一做數十年。其中歷經三次不同的裁員,我都走回頭路,到餐館當工頭,以濟燃眉之急。
如今名正言順退休多年,靠社會安全俸養,日子過得足食不算豐衣,平凡不算平庸,借蘇東坡一言「清風齊來,水波不興」。在人生畫下休止符前,我還有一件含羞帶怯留言,雖是畫蛇添足,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我現在年過古稀,早已退休,腿力不濟,不適遠行改坐輪椅。就在長灘定居處,相距半里有一家雜貨市場,他們從大陸進口一種特製的沙琪瑪,美味可口,入口即化,吃過後經常會想念它,此物對我最相思。
過年前我坐輪椅過去,連買兩大盒,然後等女兒來接我回家。當我在門口徘徊等人時,突然有一個自稱菲律賓華僑(比我年輕),手中拿著兩張一元美金,遞了一張過來,恤老憐貧,施捨給我。丐幫身分突然從天而降,我不知所措,但人家是一片好心,沒有理由生氣。
我告訴他,我不需要,我是這裡華僑,他又說:「如你是非洲來的華僑,另一元也給你。」這不形同火上加油,我還是強忍告訴他,我是「美國退休電子工程師」,他嚇一跳,如夢初醒,連說「對不起」,鑽入他的車子猛踩油門而去。
回到家裡, 我悶悶不樂,四處找鏡子,急如星火,老伴問我:「老頭子有什麼心事,要顧影自憐?」我把前面糗事向她訴了苦,反問她「我看起來真的像乞丐嗎?」老伴瞄了我一眼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你一身老長袍,看來袍比人還老,好心人施捨你二元還算好,沒有施捨你一包洗衣粉。」
我沉默了,有點無地自容,她這句話說到心裡去。我一生庸拙,是不是與我不修邊幅有關,只有天知道。中國讀書人是講究儀容的,「一身人之不治,何以天下國家為」云云。古文人王勃自稱「三分微命,一介書生」,而名垂千古,如我向人自我介紹「留學美國,一介書生」,可能沒人相信。嗚呼!我此生奇遇,比天方夜譚有過之而無不及。
漂流海外多年,但心懸故國無日無之,鄉愁是終身之痛。每隔兩年我都設法回港台一次,一來掃墓,一來為當年看我成長江東父老們行定省之禮。綿遠遼長移民之路,我算是走得有始有終,最終走完的是我人生的路,走不完的是生我母愛育我母情救我的母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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