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這一刻
曾經有人說過,活著的美好在於無止盡的追求、再生、希望。當我體驗到人生中有些時刻所展現的奧妙,更是情不自禁地仰望天際,禮讚生之神奇可貴。
小時候外婆告訴我,她的姆媽習慣在夜晚臨睡前泡杯淡茶慢慢啜飲。在曾外婆辭世後的一個禮拜中,每個夜晚廚房裡依舊有水壺充水、茶杯移動的聲音,直到外婆燒了香,默禱曾外婆靈魂魂放心離去,聲音才戛然而止。我聽了沒當回事,還暗笑外婆想像力豐富。
少女時期讀到一篇感人至深的文章,這位德國作家敘述他的童年,正值世界大戰,每天他面對著母親和外祖母的滿面愁容滿心憂慮,惟一的慰藉是放學後在路經的糖果店,凝視櫉窗裡陳列著有限數量的巧克力,幻想有那麼一天,自他牙牙學語時就給徵召到前線作戰的父親,能夠和他分享其中最大、包裝最漂亮的那塊夾心巧克力。
一個煙雨濛濛的初冬下午,他正盯著櫥窗裡的糖果出神,一位風塵僕僕面帶憂容的軍人,慷慨地買下那塊他渴望已久的巧克力送給他,又溫和關懷地叮囑,要他做個聽話孝順的好孩子。當他興沖沖地飛奔到家,只見母親和外祖母擁抱著哭成一團,因為她們剛接到他父親在前線陣亡的噩耗。
雖作者註明這是真實故事,我卻半信半疑,猜測作者意圖加強戰爭違背人道的摧毀性。直到成年後自己親歷,才體會到這些事件的神奇性,它們是無法解釋不可思議的謎。
生下頭胎的第三個月,我白天作曲教琴,午夜凌晨起床數次餵奶,勞累不堪。一個傍晚,為了補充睡眠,我早早就寢。正沉睡著,一個大翻身我從床上掉了下來,眼看著就要摔落到地,突然有一股力量,好似一雙無形的手,把我托住且緩緩地移回床上。而另一個在軀體之外的我,把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畢生難忘。
數年後噩運叩門,我被宣告為乳癌患者。心疼著眼前稚齡的孩子,牽掛著遠處尚不知情的母親,我實在有太多的不捨。手術後的六次化療,常常因為白血球數量過低而停頓延期。我的身子虛弱,心情低落,每天午後時而靜思默禱,時而惘然迷茫。
化療再次延期的一個下午,我心灰意冷地望著陰霾的窗外,光禿禿的樹幹,懷疑我可否熬過這一季的冷秋寒冬,再次享受到春暖花開季節的氣息,和萬物轉化重生的美。
就在此時,好似有一陣微風吹拂,枯枝上的黃葉輕輕地舞動著,卻不曾飄落,室內的牆壁上有灰影閃動著,我清楚地接到一個信念:安然無恙。這通信息來得無聲無息,一閃而過,去得無影無蹤,可是它如此明晰地傳達了給我,在一剎那間震撼了、安撫了我,使我情不自禁地雙手合掌,謝此恩賜。轉瞬間,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回憶。
五年前慈母驟逝,我悲慟悔恨,怨自己不曾多陪陪她,更心疼她在睡眠中孤獨離去,未有機會道別。一念及她的好,她的周到,她給予我們的愛護、關切、支持,我就情不自禁地默默淌淚或痛哭失聲,因此哭傷了身體,哭壞了眼睛。
有一晚,母親來到我夢中:我坐在一輛大型遊覽車裡,眼看著其他乘客全下車了,我察視周圍大大小小的箱子提包,裡頭塞滿著衣物,全是我媽的。可是她的座位卻空著,只留下一個小袋子,裡面是她的梳洗用具和化妝品;我拾起它,拎著大包小包匆匆下車去找她,不見她的蹤影。
正焦急惶恐地左右四顧,眼見一輛公共汽車,掛牌四號,往著我們計畫去處的反方向駛過,我媽坐在最後一排的車門旁,車後的窗門全大敞開著,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背影,我拋下箱子包袱,吶喊狂奔追趕這輛四號公車。
這時我媽稍稍回頭,我瞥見了她的側影,只見她臉色肅穆毫無笑容,誠如她多年前得悉我患乳癌,開了刀以後才告訴她的表情,嚴肅而安穩,沉重而鎮定,耳邊聽到她溫和的叮嚀:「這會兒還不是你上四號車的時候,聽話,回去吧!」
醒來,午夜三點,我的滿眶熱淚已浸濕了枕頭。從此,即使我的思念不捨絲毫未減,可是我平靜下來,能夠鼓起勇氣,雖然失去了慈母的庇護,繼續在這愈行愈孤寂的人生道路走下去。
數月前,女兒在英倫結婚。我在婚前的一個星期內,天天查看天氣預報,因為婚禮儀式和晚宴之間的拍照以及雞尾酒會預定在教堂的後花園舉行,邀請了倫敦頗有名氣的絃樂四重奏演出助興。到時要是傾盆大雨,可就完全破壞了計畫;即便是綿綿細雨,也不免掃興。我心裡記掛著,祈求天靈靈地靈靈,千萬別滴雨。
婚禮那天清晨,氣象預報從「整日陣雨」改變成「午後陣雨」。我不禁喃喃自語:謝啦 ! 還是不成,下午可不正是拍照、酒會的時候呀!
婚禮當天,氣溫不冷不熱,非常舒適,天上灰雲密布,但不曾有一滴雨水落下。當一對新人簽署結婚證書的那刻,充滿歡欣氣氛的禮堂內一剎那間陽光普照。我驚喜地朝上仰望,只見高頂的大天窗展示著蔚藍的天,白雲悠悠輕緩地舞動著飄浮過。白雲裡忽隱忽現的,好似已跨越到另一個世界的親人的笑靨。耳邊,響起禮成的音樂和掌聲……。
活著多好,永遠是追求、再生、希望,和周身等待我們去發掘,去體驗的神妙的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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