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說故事》母親的一生

每當我看到母親掉淚時，就知道她一定又在想外婆了。長久以來，物質上的匱乏不曾使她掉淚，生活上的艱困也不曾使她掉淚，母親的眼淚，永遠只會在思念外婆的時候落下。

提及山西隰縣的曹家，老一輩的人多會知道，那可是出了名的釀酒大戶；當年我含著金湯匙的母親，就出生在這座牆高門深的曹家大院裡。

母親經常對我們講述曹家大院的故事，當說到那一罈罈堆在牆院裡的陳年大酒缸時，她的語氣中充滿了自豪，臉上也同時飛揚著異樣的神采，那情景足令我今生難忘。母親從小既是如此家學淵源，豈能不是善飲之人？而我們竟是直到父親故去後，才驚覺到在那生活不易的歲月裡，母親多年以來的滴酒不沾，只是為了能讓父親再多喝上幾口。

我的外公經常進出關外販酒，想來他必是閱人無數，而且眼光獨到。抗戰初起時，外公基於民族大義，把自家大院借給後勤的國軍駐防，沒過幾年，他又把女兒嫁給其中一名英武的軍官──我們年輕有為的父親。

婚後的母親未久就揮別了家鄉，隨著父親職務的調動而四處遷徙。我是在很久以後，當自己也離鄉背井、遠赴他國，才真正感受到母親當年對外公驟逝的哀傷，及在戰亂中與外婆久隔兩地的不捨。人生聚散兩依依，又有誰能左右命運，躲得過凡塵裡的生離死別？

生活在台灣的後半生，母親最常告訴身邊人的，就是她有個正直又顧家的好丈夫。曾經少年得志，幾度意氣風發的父親，較之許多生俱「北人南相」的同鄉們，在台的日子多少有些懷才不遇，但是母親一點也不在乎。父親就是她的一片天，只要有父親在身旁，她對眼前的一切總能處之泰然，永遠無怨無悔，甘之如飴。

母親以她溫良賢淑的個性，平和並少與人爭的處世態度，經營出與父親的美滿家庭。自幼及長，父親就像是大海中的領航者，總能為我們指引出正確方向；而母親就是一旁的明燈，永遠會為我們照亮前面的路。

一切彷彿就在昨日，父親在病榻上殷殷叮嚀，切切囑咐，我們都明白，他內心最割捨不下的，仍然是與自己結緣一生的母親。

父親的離去成了我們全家永遠的痛，雖然母親的心裡早有準備，但也因此消沉了許多年。我遠在異鄉，疏於陪伴及照顧母親，真不知他日九泉之下，該將如何向父親交代。午夜夢醒時分，只感覺父親臨終的言猶在耳，而我卻早已經成了世上的不孝之人。

妹妹們在父親走後的幾十年裡，憑著各自工作上的成就，給了母親衣食無憂的生活環境。孫輩們的承歡膝下，也為母親的晚年帶來無比的安慰，直到她以九十高齡安詳辭世，與父親同穴，長眠在台灣的土地上。

我常告訴妹妹們，母親是福人，她出身富貴，卻安於平淡，她替父親享了來不及享的福，來去無所牽掛。她是真正的有福之人，因為她有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