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雕刻過的人生
有時候,黑夜會把一段人生捲走,再把它擱淺在另一個陌生的碼頭。
那天,郵輪駛過太平洋,海霧漸漸散開,陽光透過甲板,碎成片片金光,漂浮在帶著鹽味的海風裡,整艘輪船遊走在夢與現實的縫隙之間。
晚餐時間到了,餐廳亮起燈,玻璃杯反射著光,那冰塊在水杯中盤旋著,銀色刀叉在衣著考究的旅客手中輕輕作響。服務員穿梭其間,腳步悄無聲息,空氣中飄著奶油和焗烤的氣味,還有食客朗朗的笑聲。
我正低頭攪拌著咖啡,一抬頭,發現我們旁邊的小桌旁坐下了一位亞裔女士。她六十開外,穿一件素黑的運動衫,帽簷壓得低低的,灰白短髮從帽子下斜斜翹著。她的黑眼睛狹長而沉靜,直視著窗外無邊的海面。她坐姿筆直,手裡握著一只裝有半杯紅酒的高腳杯。
這時,她回頭看看我,聲音低啞地說:「我最喜歡大海。」我一楞,幾乎沒反應過來是對我說的。她的語氣像是隨口說話,又像是一種無意識的搭訕。我點點頭,順勢問了一句:「您是從哪座城市來的?」我心想,自從川普上了台,如今上了船的人都喜歡這麼問,聲譽是靠城市取勝了。
她的嘴角扯出一絲不容易看清的笑容:「現在住加州洛杉磯,但真正的出發點,是從大海那邊開始的。」我們相互報了自己的姓名,算是認識了,她叫Sunny。那句「大海那邊……」聽得我心口微緊,我放下小勺,望著Sunny。接下來的一小時,我成了聆聽者。
那年是1978年,越南政局突變,越共開始對華人大規模清洗,城市街頭巷尾都張貼著恐懼的通緝告示,鄰居們一個接一個消失。
父親那天回來,眼睛紅紅的,他低聲說了句:「今晚必須走。」Sunny還記得母親當時正在煮湯,手一抖,鍋蓋掉在地上,湯在爐子上咕咚咕咚地滾著。
他們匆忙收拾東西,一家六口上了自家做生意的舊貨輪。雇來的兩名水手也隨著他們上了船,幾個孩子躲進船艙。歷經七天七夜,夜海像無底的黑洞,浪從四面八方砸來,像一張巨大而暴躁的嘴,幾乎要把那艘木殼船咬碎。她記得有一晚,狂風將船體打得傾斜,貨艙門嘎吱作響,木頭下一秒就要裂開。
父親用麻繩把自己緊緊地綁在舵邊,腿被風雨抽打著,他的嘴唇早已乾裂,整個人像一尊雕塑,死死地守著那唯一的方向,Sunny動情地回憶著。
妹妹們被裹在麻袋裡,汗水、尿液、海水混成一股刺鼻的氣味。小妹開始發燒,迷糊中喊著「媽媽」,但風聲太大,她的聲音像水珠落進暴風雨,瞬間消失。我幫著母親守護妹妹,每一秒鐘都覺得這艘船會散架,全家人就會沉進黑得沒有底的海裡。母親緊摟著我們幾個小孩,一聲都不敢出。父親在風中嘶吼:「不准死在這裡。」
Sunny說的時候喘著粗氣,彷彿事情剛剛發生,我聽得一陣寒意透背。
有幾次,他們幾乎以為自己要被抓住了,清晨的海面薄霧升起,船小心繞行海域,卻還是看到遠處出現了海上巡邏隊的身影。那是幾艘塗著深藍色漆的快艇,在海面高速掠過,尾波拖出長長白線。每艘艇上都有人手握望遠鏡,腰間別著槍。
「快,把小孩藏起來。」父親一聲低吼,母親立刻把我們塞進一個大麻袋,用布條輕輕綁住口子。
黑暗、潮濕、窒息,我們在裡面幾乎喘不過氣,只聽得見外面艙板咚咚響,還有腳步踩過甲板的聲音。有人敲船板,有人喊著我們聽不懂的命令。我們用力摒住呼吸,腦子裡只剩一個念頭:別咳嗽,千萬別咳嗽。
我握緊了自己的咖啡杯,彷彿那驚險正發生在自己身上,Sunny還在繼續回憶著那一幕。
等了不知多久,快艇終於開走。甲板上鬆了一口氣,有人撲通一聲癱倒,有人當場哭出來。我從麻袋裡鑽出來,手腳發麻,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她說這段話的時候,右手不自覺地捏緊了酒杯,指節發白,我忽然很想握住她那隻手。她說那一夜,感覺自己不屬於人類,只是一塊在風雨中被拖拽的肉。
後來,他們在菲律賓南部小漁港靠岸。那是剛到岸的第三天,那日夜特別悶,海水退得很低,船艙像一塊擱淺的鐵皮。「我睡得不好,總覺得有眼睛在盯著我們。就聽到門板『咯吱』一聲響,有人踩進來,是那兩個曾幫我們逃難的水手。」
水手沒說話,一個手裡握著刀,另一個帶著繩子。父親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被壓倒在地。「我看見父親瞪大驚異的眼睛,咬著牙沒吭一聲。他的手還伸著,像要護住我們。」
Sunny的聲音開始發抖,那一幕仍在眼前回放。「母親瘋了一樣撲過去,去拉那人的手,尖叫、哭喊著。那兩個水手一個回頭給了她一拳,母親整個人撞在艙壁上,血從額頭流下來。妹妹們哭著,小妹嚇得尿了褲子,我整個人都僵住了。」誰會料到,與我們同甘共苦的水手,竟會向我家揮刀?
船艙裡一片混亂,血腥味、機油味、木頭的腐味交織在一起,那兩個水手翻箱倒櫃,像瘋了一樣:「你們把錢藏哪兒了?」他們大喊,像兩頭餓瘋的野狗。
「可我們根本沒錢,這艘船還沒賣掉,就想換來幾張移民的船票和一點點醫藥費。」母親微弱地說。Sunny閉上眼,嘴唇打著顫。
「鄰船的漁夫報警,他聽見我們喊救命。等警察衝進來時,父親已經躺在地上,整條左臂都是血。那兩個水手一個被當場制伏,另一個跳進海裡,後來也被抓回來,送進監獄。」
Sunny睜開眼,看著我,嘴角輕輕抽了一下。
「我跪在父親身邊,不敢碰他。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我,像在說『別怕』。可我什麼都做不了,眼看著父親被抬上救護車。」
她頓了頓,低頭喝完最後一口酒。
「那晚之後,我母親哭了一整夜,哭到我以為她再也不會回過神了。」
我們被一位好心的菲律賓華裔漁夫家收留,母親去別人家幫傭,父親養傷一年,肩膀落下後遺症,可他從未說過一句怨恨。最後這位華裔買了我們的舊船,換來幾張前往美國的船票。
「人是會餓瘋的,」父親說過,「但別讓心也瘋。」
經過千辛萬苦,我們全家終於以難民身分來到美國加州,母親在餐館洗碗,父親後來開計程車。美國那些年先後接受了十三萬越南難民,許多人在餐館、工廠或超市找到工作,白天打工,晚上學習英語。我們家四姊妹也不例外,透過努力學習、工作,最終獲得經濟獨立。
「許多難民在加州創業,尤其是在餐飲和食品加工領域,例如David Tran創立了『是拉差辣椒醬』品牌,憑藉對辣椒醬的熱愛和獨特的產品,成功打造了一個年銷售額達8500萬美元的食品帝國。」Sunny自豪地說。
「我們西雅圖也有很多越南人開的超市。」我插了一句話。
「難民在保留越南文化的同時,積極融入美國社會。越南裔社區在加州建立了『小西貢』,成為越南文化的象徵,提供語言、食物、宗教和社交支持。我就住在小西貢附近,很方便。」Sunny豁然開朗。
我試探著問:「妳現在還回越南嗎?」
「會啊!老家還有親戚,我買了一間小房子,經常回去住。」她笑笑,眼角柔軟起來,「湯粉還是那個味兒,只是人情世故都變了。」
郵輪緩緩駛過暗湧,船燈次第亮起。我與Sunny從餐廳走出,沿著燈火通明的甲板漫步,大海一望無盡,帶著鹹味的浪花翻起水沫撲面而來,她輕聲說:「其實,我父親最終還是原諒了那兩個刺傷他的人。」
我一楞,喉嚨發緊:「真的?」
「他們是他教出來的徒弟。他教他們看星象、教他們掌舵。可再多的本事,也救不了一顆被絕望掏空的心。」
他們一家,分明就是十三萬難民大軍中的其中分子,他們的經歷是一個時代的縮影,那是一段屬於整個時代的浪潮。1970年代末的越南、菲律賓和加州街頭,都曾留下他們的腳印與體溫,那一代人,在時代的餘震中活下來,不只是為了記住傷痛。即使在最黑暗的年代被遺棄被傷害,如今在和平的日子裡也可以原諒,可以重建,可以繼續走下去
Sunny站在夕陽裡,望著海的方向,依然沉浸在久遠的回憶中。突然她轉過身,語氣平靜地對我說:「我的人生,是被大海重新雕刻過的。」(寄自華盛頓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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