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媽卡洛

歲月無情,年華漸老,記憶也似漣漪般模糊。不久前發生的事轉瞬即忘,反倒是兒時的舊日點滴,如雕刻般深植心底。近來,我常常想起我的乾媽卡洛。雖然我並不知曉她的真實姓名,但她的容顏依然在我的記憶深處熠熠生輝。不知她現在可還安好?
上世紀六○年代,越戰如火如荼。台灣成為美軍「R&R休息復原計畫」的度假中心,許多美軍在台北短暫駐足,休養度假,中山北路的美軍俱樂部熱鬧非凡,周圍也開設了許多供美軍尋歡作樂的酒吧。我的父母在新生北路瑠公圳旁經營一家西藥房,來往的顧客皆是街坊鄰里,其中有許多在酒店工作的陪酒女郎。我當時才三、四歲,稚嫩可愛,深得這些顧客的喜愛,她們常送我小禮物,甚至買昂貴的蘋果給我吃。
在這些熙來攘往的顧客中,有位花名卡洛(Carol)的吧女對我格外疼愛。她是來自頭份的客家人,因家境貧困,她身為家中長女,不得不犠牲自己,下海陪酒,賺錢資助弟妹上學,改善家庭環境。我母親了解她的苦衷,知道她個性勤儉質樸,並非因為愛慕虛榮而從事特種行業,欣賞她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品,因此和她成為摯友,她還認了我當乾女兒。
卡洛乾媽留著一頭直直的長髮,很像關南施在電影《蘇絲黃的世界》中的模樣,正符合白人對東方女子的審美觀。她有位美軍男友,身型壯碩,我們私下稱他為「大箍」(台語發音,意為胖子)。每當大箍來台,乾媽會託他帶美國製的髮夾、髮圈、玩具珠寶給我。最讓我雀躍的是那個紅色史努比家族圖案的手提塑膠午餐盒,裡面還有個小水壺。這是當年美國小朋友最流行的午餐盒,成為我童年最珍貴的寶物。
乾媽家中有許多外國歌曲的唱片,每當我去她家,她會播放歌曲讓我跟著旋律起舞。當時有首〈Guantanamera〉非常流行,琅琅上口,我雖然不懂歌詞,也會跟著哼唱幾句,這是我學會的第一首外文歌。長大後我才知道原來這首歌是古巴的愛國歌曲,1966年被美國的樂隊翻唱後才走紅國際。乾媽還常拿出在美軍福利社購買的草莓冰淇淋和銀色錫紙包裝的Hersey's Kisses巧克力款待我,這些甜蜜的食物都成為我童年時難忘的滋味。
我還記得,曾跟著乾媽和大箍一起前往林口俱樂部享用西餐,那是當時台北少數幾家供應西洋料理的餐廳。每次他們都為我點上一份熱狗,而我則目不轉睛地盯著大人面前那一碗色澤鮮豔的紅色濃湯——或許是羅宋湯、番茄湯,抑或是蔬菜湯,香氣撲鼻,令人垂涎三尺。他們總覺得小孩子只愛吃熱狗,從未想過要為我點上一碗濃湯,而我也因羞怯而沒有開口。儘管如此,對於年紀尚幼的我來說,能有機會接觸到這樣的西式餐點,已然是一種嶄新的體驗,彷彿打開了一扇通往異國風味的窗。
和乾媽在一起,歡樂的片段中也隱藏著傷心的回憶。長大後才知道,卡洛乾媽曾懷過大箍的孩子,卻因抱我而意外流產。這雖非我的過錯,我的心中依然感到愧疚。
越戰結束後,大箍要回去美國。卡洛乾媽和他在中央酒店舉行了婚禮,並追隨他遠赴重洋。臨行前,特地去市場請了專門做春捲皮的師傅到我們家,教授她如何製作春捲皮,為未來的生活增添一技之長。師傅將麵粉加水攪勻,揉成濃稠適中的麵糊,右手輕抓一團,在瓦斯爐上的平鍋旋烙,矯捷地抺成薄如紙的圓形,小火輕炙,便形成一張張的餅皮。這一幕幕,成為她走出我童年歲月的最後印象。
當時因國際間來往不易,我們逐漸失去了卡洛乾媽的音訊。直到二十多年後她回國探親,她才和媽媽聯繫,與我們重逢。這才得知,她生了兩個女兒,已和大箍離婚。後來和第二任丈夫住在佛羅里達的奧蘭多,經營餐廳為生。
多年未見,我們之間已然生疏,「乾媽」的稱呼我竟然無法啟齒,只能改口叫她「卡洛阿姨」。然而,那份記憶中的親情依舊溫暖,未曾因時間沖淡。
待她回美國後,我們終是漸行漸遠,數十年沒有來往,斷了音訊。我很遺憾,忘了在我母親生前,追問卡洛乾媽的全名和通訊資料,而今也不曉得這位曾經疼愛過我的乾媽,人在何方?是否依然健在?
回想幼年時卡洛乾媽帶我所窺見的洋人世界,就像是一場瑰麗的夢境,夢裡有熱門的西洋歌曲和電影、香氣誘人的西餐、甜蜜的冰淇淋、與精美的舶來品等等。雖然我們的緣分如流星劃過,僅有幾年的交集,但她的疼愛呵護,卻為我的生命增添了不可磨滅的色彩。至今回首,我心中唯有感恩,感謝這位在我生命初章中為我帶來愛與美好的乾媽。願她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安康喜樂。(寄自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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