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大丈夫
客語中的「男人大丈夫」,指的就是男子漢。大丈夫本來就是個男的,再冠上「男人」一詞,簡直多此一舉,好像穿了立領的衣服,又掛上一條領帶。又像是自不量力者,以為多點一盞燈就可以逼退黑暗,威震八方。
第一次看到「父愛如山」的廣告詞,山的寡言、木訥形象與阿爸合拍,是子女最堅強的依靠。經年累月後又發現其中的不足,山不會動,而阿爸這一生如陀螺碌碌,不停地走路,鎮日在田畝間穿梭,插秧時弓身後退,割稻時緩步向前,在壟畦間栽種番薯時如蟹側走,三不五時來回數公里外的市集兜售農作物。以我兒時的視角,當他走的越遠,身影變得越小,晃搭晃搭地沒入路的盡頭,與路融為一體。與其說父愛如山,倒不如說父愛如路。路漫且長,默默地為這個家承載一切。
每年過年前夕,阿爸會擇日去新竹城隍廟拜拜,家裡還沒有摩托車時,豐沛的牲禮須以肩挑徒步前往。雞隻肥美,紅龜粿堆疊如山,壓在肩上就連扁擔都會微彎示弱。天光出門落日歸,吚呀吚呀八十里。是八十公里呀!小學操場四百圈。我由於學齡前有一次去湖口外婆家,坐火車不慎迷路,提前從富岡下車,沿著西部鐵路幹線跑了六公里,在湖口火車站找到母親的經驗,躍躍欲試要和阿爸一起走到城隍廟,看看城隍爺究竟是面長面短的,何以他要每年如此堅定地踏上征途。
阿爸低頭邁步,我緊密尾隨,沿著海岸線南下,步履疾疾槖槖,約莫在六公里外的永安漁港,漸覺雙腿發沉意興闌珊,看來六公里彷若仍是我年少時的極限。阿爸說,你轉屋去吧,城隍爺還在天涯呢!止步,深呼吸,望著阿爸的背影,右擔是海,左擔是田,搖晃中沒入路的尾巴,他去天涯拜城隍爺了。約莫下午四點,他從天涯歸來,我回去原地等他,當阿爸靠近我時,仍嗵嗵地向前走,左擔變成海,右擔化成田。長大後,讀到「滄海桑田」的成語,直覺那畫面就在阿爸的扁擔上,大海變為陸地,陸地淪為大海,就在一趟來回。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幻覺,全然係一個客家庄小孩,以為庄就是天下,城隍廟遠在天邊,男子漢肩挑重擔一天來回,需要勇氣毅力和決心,全程只拿一顆紅龜粿果腹,是能吃苦的真男人。讀中壢高中一年級時,過年期間我和同學溫永吉坐車去城隍廟,搭桃園客運再轉新竹客運,到城隍廟接近午時,回家已是臨暗黃昏,身心竟疲憊不堪,更加感受到阿爸當年的驚人意志。客家人認為面黑長鬚的城隍爺,持有人一生功過的生死簿,往生者一概經由城隍廟進入陰間,廟中匾額「爾來了」,意思是說今天不去,終究有一天仍得去。阿爸每年都去了,為死去祖先說項,希望他們早日脫離苦海,也為後代祈求平順安康。
年近六旬,回憶往事,對「男人大丈夫」的見解,猛然峰迴路轉豁然開朗,不再覺得是個贅詞。一支扁擔,此端是海的柔軟包容,彼端係地的厚實壯大;一次征途,上為祖先說情,下替後代祈福。「男人大丈夫」是男人中的男人,剛柔並濟又顧前顧後地承擔一切,絕非簡單的「大丈夫」就能輕易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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