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十七歲
「生日快樂,許個願吧!」
搖曳的燭光,固有的流程,這一次,他有點猶豫不決,不知道自己如今還需要什麼。身邊,歡聲笑語的家人環繞;身外,豪宅名車以及名聲顯赫的頭銜。
金錢,名譽,地位,甚至健康與圓滿,他一樣不缺。燃燒著的蠟燭數字「71」,從自己的反面看著恍惚是「17」。他一口氣吹滅,心生妄念:如果數字倒過來,就好了。
十七歲,有這麼好嗎?
十七歲的他置身在一片黑暗中,點燃起玻璃罩煤油燈,就著一豆之光,如饑似渴地閱讀著一本捲著毛邊的書,還要時刻提防驚醒室友,被嫌棄、被舉報,成為眾矢之的。
白山黑水的夜啊,長得無邊無際,冷得痛徹心扉,就如他無法選擇的家庭出身。
他不甘心,用辯論的言語,用大字報的字跡,以一己之力與整個社會輿論抗爭,彷彿是蚍蜉撼樹、螳臂擋車,結局不言而喻,最終被流放到最深遠最偏僻的苦寒之地。
長久的白專之路、永不得翻身的黑五類,是他身上的烙印。他覺得自己以勇氣和努力可以改變一切,但出身卻無法更改,如同身上流著的血液。好在他還年輕,心中持有一個不滅的信念,在不見天日的黑夜中,立志熬著熬也要熬到黎明見白。
三十七歲時,歷史之手翻雲覆雨,終於撥雲見日。他因世道而變身,從黑土地上的耕耘者,搖身一變,意外走進了高等學府,並成為一名大學教授,小有名氣。
他幸慶自己的堅持,眾人皆醉的時候唯他獨醒,苦海作舟,日積月累,昔日無用的知識終得有了用武之地。他立志要抓住逝去的青春,要改變身外的秩序。
那一年,他意氣風發,似乎滿腔的血也被洶湧的學潮溫熱,直至沸騰。天安門廣場上,他的聲音與他的身影,被定格在了報端,也被循環播放在了熒屏之上。他名字之前的擡頭,是勇士、先驅和領袖。
世事難料,一夜過後,黑與白被一言之堂而顛倒,一腔熱血被扭曲定論為居心叵測。愛國者成為暴徒,領袖成了階下囚。從風頭浪尖到被萬夫所指,他還在失重中眩暈,只看得分明:指責他的和推崇他的,是同一群人。
倉皇別離,與昔日的同道中人,還有腳下的那片土地。他不敢說是逃離,或者是為了某種相聚。他不清楚,那時候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愛還是恨,或者是愛恨交加。
五十七歲,再次踏上這片作別許久的土地,他覺得自己終於在不惑之後,知了天命,終於學會了在人世間如何行走,並且行走自如。
他有備而來。經歷了世事滄桑的摔摔打打,他的稜角已經被磨礪得圓滑,無論他願意與否,別無選擇。他只是知道,這一切並非難事,只要心口不一,愛與恨可以轉換,黑與白不再分明,大可選擇中間地帶的灰色。
人世間既然有許多的色彩,為何不順應潮流?從某種哲學上分析,同流也可不等同於合汙。
這些年間,他研讀了太多的書,東方的,西方的,南方的,北方的,並於東西南北中混雜著書立說,自成一系。他的那些學說,成為一種人生的調味品,給了芸芸眾生在熙熙攘攘的生活中些許安慰。他侃侃而談,覺得自己不是口是心非,而是中庸而為,漸漸通透,老於世故。
他遺憾自己的頓悟來得有點晚了,但是還不算太晚。一切似乎順理成章,只有不選擇逆流而行,順勢而為,名譽財源亦會滾滾而來。
經常,他生出了幻覺,覺得這一切太過美好,美好得不像是現實,不過是海市蜃樓,鏡中花、水中月。
他私下裡自我慰藉:半生漂泊,一生坎坷,這也是自己應得的,是對於前半生艱辛的補償吧?
可是,他竟然又生出了妄念,在得到了榮華富貴之後,還想要逝去的青春韶華。
吹滅蠟燭的一瞬間,他的頭髮復生,皺紋消融,腿腳從沉重變得靈動。上天真的眷顧著他,給了他返老還童的機會。而且,現有的名譽和財富,他依然攥在手中。
他跳躍著年輕的身體,走出自己京城的豪宅,想要炫耀式地訪友人看世界。不料,剛行至街道上,一群群奇裝異服包裹嚴密的白衛兵阻攔住了他,聲色俱厲地呵斥道:
「站住!出示你的家庭成分碼!」
他迷惑了,七十一歲的自己是穿越到了十七歲的自己的另一個時空了嗎?在這個時空中,他回到了從前,看似升級了版本,但一切人生條件的設定照舊。這意味著,他之前所有的經歷,要重來一遍。
(寄自加州)
,要重來一遍。(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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