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竹

社區修路，順帶讓住戶搭便車，修自家門前那條車道，費用自付，但比市場價便宜一半。我們這些居民都抓住這個機會重新鋪車道。鄰居老喬治在修路之前請園丁把前院瘋長的竹子都砍了。「園丁」其實也是一個小團隊，是墨西哥人經營的割草綠化公司。他們為清理這些竹子，出動了山貓推土機，轟轟烈烈幹了一天。然後給老喬治一張近兩千美元的帳單。老喬治收到帳單後，急赤白臉，怎麼可能這麼貴呢？鋪車道的錢都沒有這麼多。老墨說「山貓」屬於大型機械，租用一天就是什麼都不做也需支付一千的租金。老墨收錢走後，老喬治雖然心痛錢，但對著清空竹子後的前院還是覺得很爽，前屋主留下來的惡竹終於gone啦！中國文人喜歡的那「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一片翠竹環繞」不對他的審美，他要整飭的大草坪，間或幾棵玉蘭樹、櫻花樹或日本雞爪楓。這一點上他隨杜甫，「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他恨死那些竹子了。

老喬治家的院子近濕地，地勢是後院高前院低，雨水順坡彙集進入地下，流到前院出地表形成一個小窪地，有時會積水。這種地形是天然的養竹佳處，有水就有竹，即宋人筆記裡寫的「憑以水沃，無（竹）不可活」。你若去過成都的杜甫草堂，就會注意到那裡以及整個成都地區都是濕答答的窪地，宜竹生長。現在保留的草堂就有很大的竹林，不知道是不是原有的還是後來的人種的。詩聖恨竹，草堂原有的竹子在他住的時候是否被他砍得差不多了？或者春風吹又生，生生不已是竹子的特點，人哪裡能拚得過！

再比如《紅樓夢》裡的大觀園，多竹的院子瀟湘館是臨溪而建，「院外一帶粉垣，院內千百竿翠竹掩。入門曲折遊廊，廊上掛著一架鸚鵡。正房三間，一明兩暗。後院有大株梨花和蕉，又有兩間小小的退步，院牆根有隙流入清水，繞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竹林裡的老喬治家，地形和植被來說，堪比我們這裡的瀟湘館。

幾年前在我們搬進來的時候，那些竹子只有一叢，站在矮矮的石牆邊，青翠的修竹配上青石牆，秀麗無比。沒想到這秀麗超速擴大生長，過了兩年，前院的矮牆邊已長滿竹子。這東西還知道跨界，春天竹筍翻牆，長到路邊來了。難怪紐約這裡的竹子叫Running bamboo，跑竹，「跑」字指竹子的孽生根，橫著在地裡竄。跑竹纖細，沒有毛竹參天之態，但在水邊濕地裡真是見風長。有些新社區為了防止竹子蔓延成公害，明文規定居民不能種竹。禁止種竹並不妨礙苗圃賣竹苗，日本竹和紫竹等品種很容易在苗圃買到，連鎖店Home Depot都會賣，等著無知冤大頭買了種在家裡。

老喬治年高八十，參加過越戰，作過公司高管，退休後住在這裡。他可沒有寶黛流連瀟湘館的情懷，每年春夏石牆外的地上有竹子冒出頭，他必拔之而後快，拔竹苗是他的愛好之一。他有一根自己改造的利器，杆子前段有尖尖的金屬銳角，可以深入土裡，斬斷幼嫩的竹根竹筍。但拔再多也是杯水車薪，斬不斷，理還亂，年年拔年年長，最後還得動用老墨的團隊駕駛著「山貓」挖土機來清理。

除了杜甫，大部分中國傳統文人對竹子都有好感，並附會出道德敬意。敬意出自竹子有節這個特點，附會加吹捧，竹子變成道德楷模。但在美國粗獷荒涼的野地裡，植物的有節與無節都無所謂，人工附加的品德是多麼牽強啊。（寄自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