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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冰凍的肩膀(上)

倩華∕圖
倩華∕圖

「請問閣下,何時祕密加入了黨衛軍?」老公一本正經發話。當時我和他正在家門口送友人告辭而去,車子掀起的塵囂尚未消散。

我敏銳地察覺這絕對非什麼好話。我打量自身和納粹有何共同之處,原來是我揮手的姿勢:右臂應該是朝上的,我的卻是垂直的,一副行納粹軍禮的標準姿勢,就差一句「嘿,希特勒!」

我把右臂朝上舉起,肩膀似乎被用強力膠粘合上了,或者是被堅冰凍結了,紋絲不動。再一使勁兒,劇烈的撕裂感頓時從肩膀處蔓延開來,像是憑空挨了一刀砍,突如其來的疼痛讓我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上。

這是怎麼回事?我的肩膀怎麼卡住了,不會動了?

「冰凍肩。」一分鐘,家庭醫生的診斷結果即出,他所用的詞語就是「Frozen Shoulder」。萬病不決看全科,美國家庭醫生是診斷所有病症的通口和關卡,身體任何部位病症一概必須通過家庭醫生診治,而家庭醫生一概都診治不了,一般會轉診到各個科室。

措辭是準確的,我的肩膀感覺就是冰凍了。家庭醫生解釋冰凍肩是俗稱,專業詞彙是「進行性關節囊炎」,發炎導致肩部關節活動幅度受限,彷彿被冰凍了一樣。而冰凍是由於何種原因?不詳。通過一來一往的問詢,醫生排除了外傷等外界原因,剩下的只有一個:年齡。「冰凍肩」另一名稱為「五十肩」,因為此種病症易發於五十歲上下,尤以女性多為普遍。我的選項全部符合,因此中招。

由此看來,得此病症是標誌著初老的里程碑。也就是說,我得病無需緣由,只是因為我老了?

有無治療方式?醫生細細道來:一種是手術,實施肩關節囊擴張手術,或者是阻斷相關神經,可快捷消除疼痛症狀;另一種是物理康復治療,通過按摩手法鬆動粘連關節,達到緩慢恢復功能的目的。思慮再三,我放棄了看似凶猛的手術,選擇了聽起來平和的理療。

家庭醫生推薦的這家理療店是一個印度裔家庭開設的,來到這裡報到,我遇到了為數不少的同病相憐者:肩膀不能動,胳膊不能抬,腿腳不靈便,一個個殘兵敗將般擠滿了面積算不得大的診間。見多識廣的印度女理療師診斷我的傷勢在這裡當屬輕微,聲稱兩個月後基本可恢復如初。

我如約堅持了兩月每周兩次的理療,每一次歷時四十五分鐘的理療,肩膀經歷了水與火的雙重考驗,一整套的程式:熱敷、儀器自主運動、按摩被動運動、冷敷,等等。總之,是花樣百出地啟動冰凍的肩膀。實話說,起初的效果比較明顯,來時是疼痛麻木的肩膀,去時頓時感覺輕鬆爽利。但奇怪的是,持續的時效並不長,基本在我每一次返回下車抵達家門口的時候,肩膀又開始隱隱作痛,明明作怪。

難道說疼痛也有靈性會懼怕理療師?開玩笑說給理療師聽。我的理療師已經不是印度裔老闆娘,換作了一個小鬍子年輕小白,兩個月之中,我見證了他從起初一名觀摩的學徒出師成了助理理療師,獨當一面。詢問他學徒開始到出師歷時多久,小鬍子挺和藹率直,答曰「半年」。他還直接告訴我祕訣:疼痛改善的訣竅在於按摩中使用的特殊薄荷油,它起到了鎮痛效果,而這種薄荷油在亞馬遜網站上就有販售。

印度裔老闆娘顯然不太願意將此祕訣外傳,當我詢問自己進一步的治療方案時,被她告知依然如故。不僅是我,據我在這裡觀察發現,不管是何種病症,所有的理療大致都是同樣的程式,大同小異,看似花稍卻是萬變不離其宗——那個薄荷油。兩個月之後,我的理療告一段落。

理療並沒有讓我的肩膀「破冰」,反而隨著冬天來臨,冰凍得愈加結實了。開始是無知無覺之中被冰凍上的,起初只是舉手困難,慢慢地我穿脫上衣,甚至於梳頭髮,這些簡單的日常動作都因為疼痛而無法進行。我家的鍋碗瓢勺終於被我的冰凍肩殃及,那是我無意識地伸出右手到高高的櫥櫃上,會在不期而至的劇烈疼痛中把它們滑落在地。這些事故發生得越發頻繁,我肩膀的冰凍沒有破碎,而我家的碗碟漸漸地碎裂,以至於配不成套了。長此以往,家狗都有了應對措施:一旦見到我在廚房中伸手,不再是圍上跟前求投食,而是會趕緊地跑到房間另外的角落,有多遠跑多遠,趴著一動不動,再一臉無辜地挑眉,意思分明是「這事兒可與狗無關,別在狗身上碰瓷」。

碎裂的碗碟無法與家狗「碰瓷」,而冰凍肩大可在新冠疫情上「碰瓷」。胡亂思想中推測,病症的由來也許與這一場世界性瘟疫有關,要不為何冰凍肩像是疫情一樣發展得猛烈而不可控制?這可不是匪夷所思,的確有理有據,因為遵循大眾防疫所注射的疫苗,其常見後遺症之一就是筋膜炎,肩膀被凍結一切都發生在兩針疫苗和加強針之後,似乎有跡可循。要不,為何老公也幾乎在前後腳出現了肩膀不適的症狀,只不過有我這個前車之鑑,他在最初時分加強運動而幸運地避免了讓肩膀最終凍上。

對於我而言,肩膀冰凍只是一個開始,我應該是中了武俠小說中的寒冰之毒,身不由己成了一個漸凍人:右肩之後是左肩,緊接著是胸口,然後是腰背,然後是雙腿,最後連我的腳趾都被凍結上了,全身上下只剩下我的頭顱尚有知覺。普天之下最痛苦的莫過於此——有著意識而無法行動,思想飛揚而身體毫無反應。我奮力掙扎,竭力擺脫禁錮我的極寒之冰,一翻身,原來是夢。右側肩膀清晰的火辣辣的疼痛,提醒著自己返回現實。黑暗中,我摸到了枕邊的止痛薄荷油,理療並非一無是處,至少我還從中獲取到了祕密解藥,以緩解一時之痛。

但解藥的效用只是暫時的,半醒半夢之間,我的思緒繞著地球轉了一圈。從西到東,兩千年的文化土壤被思緒之水澆灌,生出了一棵苗:既然西式理療無甚改觀,試一試中式的針灸如何?

當我輾轉求診到這個城市稀少的中醫診所的時候,竟然發現醫師還算是熟人。這個城市太小了,從事中醫診療的醫師更是寥寥無幾。一場疫情,不知不覺中改變了人群的聚集交往,昔日友人漸漸生分。幸好他還記得我,我也記得他。不過幾年時間未見,我記憶中的他像是一張舊照片,褪了色走了形。怎麼講呢,原來記憶中的他是胡歌,而現在的他成了汪峰。人生過半的年齡真是一座分水嶺,由不得人。他的勃勃英氣已經消逝了不少,有了中年的沉重暮氣。想來我也亦然,還拖著一個擧不起的手臂。(上)(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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