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手機

疫情爆發期間，爸爸大門不出，被困在家裡的他除了看電視、滑平板之外，世界縮小成一方空間。於是我為老爸添購了一支二手的XR iPhone。

手機收到的隔天清晨，我開了一個鐘頭的車回家，幫爸爸把資料備份，從舊手機快速轉移到新手機上。拜雲端儲存科技之賜，這些備份轉移操作容易，連我這個科技小白都能勝任。

年齡從未阻礙老爸當個「現代人」。為了保持與外面世界的連結，我們幫他在手機下載了微信、Line、Zoom、FB與Messenger。疫情期間，手機是他和外界聯繫的唯一管道，無論是打電話、傳簡訊、分享照片、轉載資訊，或藉著Zoom參加教會團契，這個好奇心十足、精力充沛的老人每天清晨醒來，就動腦筋要在手機上學新玩意兒。

那段期間也是我和妹妹身上細胞死最多的時候。

老人家畢竟上了年紀，光是切換於不同社交軟體間就已經眼冒金星，更別提進入Zoom視訊前，還要輸入ID及密碼，如果當天WiFi不配合，我們就得在電話裡教他如何拿著放大鏡，到setting裡去重新設定，連接網路。

一個周日清晨，爸爸來電氣急敗壞地說無法進入主日崇拜的平台。這還得了？我耐著性子一邊視訊一邊電話，殫精竭慮想盡各種解決方案，最後均告無效，我只好開車回去。當我氣急敗壞踏進家門口時，只見他老人家笑嘻嘻地說：「嘿嘿，剛剛不知道按了哪一個鍵，可以進去了。」

去年一場脊椎開刀手術，讓九十五歲的爸爸失去自主生活能力。我們在最短時間內為他找到合適的安養院，他的社交生活又縮小成一個房間，爸爸繼續藉手機傳遞他的日常需要。後來，他的心智能力急遽退化。有時候微信團契群組裡，會看到爸爸連續發出不合適的個人訊息，或者傳給我的簡訊裡充斥一堆亂碼，我心中感傷萬分。

兩個月前，爸爸回到天家。他離世後，我幾次怔怔地盯著安置於角落裡的那支手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

這支手機曾經是他連結到新世界的窗口。一個九旬老人對科技與未知的世界曾經暗藏著滿滿的期待，在一次又一次的探索中，儘管皺著眉頭，嘴角卻時時掛著一抹微笑。他克服每一個障礙，學會如何使用每一個社交軟體，如何按讚留言，如何瀏覽新聞，甚至上YouTube 搜索劉家昌的〈梅花〉。每一步跨越都是一個挑戰，爸爸從不輕易放棄，猶如他巨流河的生命故事裡，不錯過任何一個抬頭仰望恩典的機會。

所有聯絡資訊、打過的號碼、分享過的文字圖片、吐露的傷悲歡樂，發表過的意見觀點，都是爸爸與人互動的證據，記錄著他與親朋好友的每一段交會，提醒我，爸爸曾經有過的豐滿生命。每一項數據都代表他生命裡不同階段的生活點滴，一旦刪除掉這些有形的記錄，是否過一段時間後，他也將漸漸淡出我們的生活視線？手機上的資料要從何刪起？（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