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流產還是蓄意謀殺?
星期一早上八點半我到達薩維市的婦幼保健站時,已經有十來個中國移民在走廊上等我了。星期一上午是專門提供給中國婦女看婦科產科。
梅子面帶卑微的微笑進入婦科接待室。她說:「我又懷孕了,這次不想要孩子,想做流產。」
正當我把這句話翻譯給產科醫師瑪麗亞時,大塊頭丁娜走了進來,一股濃郁的香水味隨著她湧入辦公室,淹沒了梅子身上的一股潮濕的黴味。得知梅子的要求後,丁娜立即面露不悅地說:「她準備殺死她的孩子,還這麼輕鬆地笑。」
梅子沒有聽懂,她依舊卑微地笑著,兩隻手搓來搓去。
在丁娜的眼中,梅子似乎跟殺人凶手沒有什麼不同。
五十多歲的產科醫師丁娜是罕見的大塊頭女人,有點駝背,發亮的黑眼睛,整個眼圈也塗得黑黑的,一頭捲曲的黑絲髮像一堆糾纏不清的海草,她的臉看上去有點像古埃及壁畫上的女人。她喜歡穿長長的衣袍,冬天常穿著一件長到腳踝的大衣,走在路上時,遠看如一頭大象在移動。她喜歡噴香水,包中永遠會有一小瓶香水。每天早上她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包中拿出香水瓶噴往空氣中,瞬間,她就沉浸於自己製造的一片春日的或夏日的花香之中。只要她在哪個辦公室停留,她就把香味帶到哪個辦公室,因此,她所在的辦公室總是瀰漫著濃郁的香味。有時懷孕的婦女受不了那濃烈的香味,不得不掩鼻皺眉,就好像多年前在中國上臭氣熏天的公廁時見到的那種難受表情一樣。面對這種捂鼻子女人的難受表情,丁娜假裝看不到,直到女人們檢查完出了門,她立即用鼻子哼哼幾聲,表示這些人不識抬舉。
丁娜是位虔誠的天主教信徒,每個星期天上教堂做彌撒。如果想要流產的孕婦遇到丁娜在接待室裡當班,那還是有點麻煩的,她總是千方百計地勸阻女人做人流,好在今天不是她當班。
在義大利這個天主教國家,人們相信生命是上帝賜予的,是神聖的,教會不僅反對人工避孕,更反對人流。儘管現代的義大利人上教堂的並不是那麼多,但很多人的思想觀念依然受到根深柢固的宗教影響,女人們儘量不做人流。有些做了人流的女人多年後心裡依然背負著沉重的包袱。
朋友吳艾前幾年去醫院做流產時,與五、六個年紀不等的女人坐在婦科走廊裡一排椅子上等著護士叫名字。走道安安靜靜地無人說話,空氣裡充滿了凝重。吳艾隨口問左邊鄰座的一個大約二十多歲年輕漂亮的栗色頭髮女孩:「你也是來做人工流產檢查嗎?」
那個女孩臉一紅,好像問她偷了什麼東西似地,連忙否認說:「不是的,我來做婦科檢查。」
吳艾又問右邊一位約四十歲的黑髮女人同樣的問題。女人冷漠地答了一句「NO!」
吳艾還以為自己搞錯地方,這時一個護士出來叫她,才知道自己沒搞錯,等的地方就是專做流產檢查的門診。
第二天一早吳艾做完流產手術後被護士推入病房時,她看到昨天走廊上那些否認做流產的女人全部躺在那裡,都是剛做完人工流產的。
她這才知道義大利女人對於做人工流產很慎重,很忌諱在公共場合談自己做人流這類難堪羞恥之事。
當班的醫師瑪麗亞問梅子:「你知道你不想要孩子,為什麼不避孕?」
我把醫師的這句話翻譯給梅子聽。瑪麗亞的語氣聽上去有點像是在審判。
梅子也從醫師不太高興的臉上明白點什麼,她張開嘴想說幾句辯護的話,結果又什麼都沒說,只是局促不安地憨憨地看著我,有點不知所措。梅子是中國鄉村婦女的化身,忍耐、卑微,有著男尊女卑的觀念。她來自浙江文成縣一個貧困山區,九○年代末在國內生了一個兒子,懷了第二胎後到處躲躲藏藏,逃到小姑子的村、小舅子的寨,鄉村小鎮到處都看到計畫生育的宣傳牌子和標語口號,這使得她躲藏得惶恐不安。她終於生下一個女兒,後來還是被計生辦抓到了,罰了幾千元,又在村計生強行要求下做了結紮手術。
梅子出國前兩年,孩子們給婆婆帶著,夫妻都在外地打工,結果兒子掉入水庫被淹死了,婆婆也因自責患疾死亡。她一到義大利後就做了復通手術,馬上懷孕,結果生下一個女孩。現在又懷孕了。在這個可以讓她隨意生孩子的國家,她不用到處躲藏,還可以得到一點經濟補助,可她不想再生了。她的丈夫喜愛打老虎機,掙的錢都花在賭博中,她一個人養孩子,支撐著家庭,對丈夫滿是怨氣無處訴說。現在她害怕這次懷的又是一個女孩。只是梅子萬萬想不到,在中國的「光榮流產」到了義大利卻成為「蓄意謀殺」。
唉,人總是無法成為自己的主人。想生孩子時不讓你生,想流產時又不想讓你流產。梅子像魚缸裡一頭沒有思想的小金魚,楞楞地望著,根本就搞不明白這個世界。
「兩個孩子也是養,三個孩子也是養,怎麼多一個孩子就養不下去呢?」
「我需要做工,也沒有時間,二女兒還送回國內讓我媽幫忙帶呢。」
上星期一個來要孩子接種證明的中國女人也是說同樣的話,她要把一歲多的孩子送到中國去撫養。
「那也可以把孩子托育給當地的義大利家庭啊。」
梅子聽說過,那些在義大利家庭長大的中國孩子,會看不慣和瞧不起自己的中國父母,甚至不願吃中國飯菜,最後等於為義大利人家庭生孩子。她才不做這種傻事呢。
上個世紀末,歐洲的中國勞工移民多來自浙江文成青田山區鄉下,他們有時一天工作達十六個小時,醒著的時候,除了吃飯睡覺之外,就是幹活。小工廠的老闆承包他們的吃和睡,衣服用具都是從中國帶過來的,這些辛苦的勞工移民把每一分錢都存起來,首先是還移民歐洲欠的債務,好不容易還清債,又需要存錢申請家人到義大利,因為申請家人過來需要租房、交稅。好不容易全家團聚了,又開始要存錢給國內農村裡的父母,讓他們在國內買房子。如有可能,他們還想將來自己也在國內開間小工廠,或買個小酒吧、開個超市、餐館或理髮店。還有每次回國度假時也要表現得衣錦還鄉,給家鄉的親友送禮物,向同鄉的人展示在國外的成功,以贏得大家羨慕的目光。
「不過,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是男孩呢。」
我和瑪麗亞醫師輕言慢語地勸阻梅子流產。梅子心底依然還想要個男孩。
聽到這句話,梅子果然開始動搖了。是呀,百分之五十可能是男孩呢。她又想到那個死去的兒子,瞬間,深沉的悲傷使她的目光游離於自身之外,飄向遙遠的家鄉,那裡埋葬著她的兒子。
「即使是女孩也可以送給那些想要孩子又無生育能力的家庭,或送給親戚呀,為什麼你要殺死你的孩子呢?」
梅子絕對不會將流產與殺死一個孩子相連。對她而言,打掉的只不過是一個細胞而已。
「也是,萬一是女孩,我可以送給我老公的兄弟,他們沒有孩子。」
大概梅子先前忘記了,她老公的弟弟沒有孩子。
最後梅子決定,不論是男是女都把孩子留下。瑪麗亞立即從口袋裡拿出小圓紙板開始計算她的孕周,為她建立孕婦病歷檔案。我們兩人花了近兩個小時來詢問和記錄孕婦以前的病史及以前的懷孕史,彷佛為梅子寫了一篇個人病理回憶錄一樣。之後又為她預約了所有超聲波檢查和產科醫生檢查的時間。
我帶梅子去做超聲波檢查。在昏暗的房間裡,超聲波探頭在她的腹部來回移動,聲像圖上看到一個小小的圓形妊娠囊,像個小扁豆似的胚胎卻沒有心管的搏動。
「情況不妙,胚胎在子宮內已死亡。」超聲波醫生麗莎一邊盯著超聲波圖影一邊說。
「真可惜,瑪麗亞白白浪費了兩個小時。」我站在麗莎的身邊,脫口說出這句話。
麗莎一聽我這麼說,立即轉過頭,帶著驚訝和責備對我說:「你只為瑪麗亞那兩個小時的工作感到遺憾,而不對胎兒的死亡產生憐憫。」
梅子原本打定主意要做流產,在我們的一番勸說下才想到留下胎兒,現在聽說是個死胎,她又一臉悲哀。
「真的嗎?是死的?」
這時我用義大利語對麗莎說:「她本來就不想要這個孩子,最初過來時她要求墮胎,我們做了半天的工作,她才同意留下孩子,說如果是女的送給她老公的弟弟。」
聽我這麼一說,麗莎的臉拉得更長了。
「中國人怎麼來了歐洲之後還不改變觀念?男女有什麼不同?怎麼可以輕易地把孩子作為禮物般贈予他人,或著把孩子送回遙遠的中國,遠離父母。既然沒有時間,為什麼要把孩子生下來?為什麼不避孕?不可思議,這些殘酷的行為……」麗莎不停地批評和嘆氣,她對移民有太多的望洋興嘆之慨。對那些摩洛哥的穆斯林移民婦女在齋月整個白天不吃不喝,她一個勁地向她們解釋需要喝水.否則會導致炎症。那些婦女根本就不理睬。
麗莎氣呼呼地一直在批評梅子,批判中國移民把孩子送回中國的不人道行為。好在梅子也不明白醫生繃著臉在說什麼。梅子對死胎的悲哀幾分鐘後也消散了,她擦乾淨身子穿好衣服。
就在這時,瑪麗亞推門進來。麗莎終於停止對梅子的批評,轉過頭對瑪麗亞說:「沒有胎動。」
瑪麗亞一聽,脫口說了一句:「真可惜,我徒勞地工作了兩個小時。」
可以想像,麗莎又會有什麼反應了。(寄自義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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