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得失和悲喜

美國真是個神奇的國家。2020年因為疫情而居家，我重拾畫筆學畫，三個月後，參加阿拉巴馬州一家博物館的新冠主題繪畫比賽，居然拿了獎！2021年我加入本州的藝術協會，隨後舉辦了兩次個人展，並多次參加聯合巡展，還成功售出七件作品。2023年春天我回國，作品繼續留在協會參加巡展。我何德何能，能有這樣的幸運？

國內一個朋友說，好多老畫家畫了大半輩子也沒有開個人展覽的機會。我說我知道自己的畫不精美也不細膩，但是畫裡有我的思想和價值觀，也隱含了對當今社會的反思和某些現象的批判。一些藝術評論家認為，畫得再美也比不過照相機，藝術最重要的是創新和自由表達。美國是個包容的國家，包容人間萬象。

朋友又說，你若在中國只能舉辦自費畫展，十萬人民幣起價，場地、人工、宣傳都需要錢。我說，我在美國參展一分錢不出，某些機構贊助的特別項目，還可以拿到現金補貼。朋友問，美國不是很亂嗎？通貨膨脹、槍支泛濫、華人超市屢屢被打劫……。我告訴她，美國是個神奇的國家，黑白相融，好壞並存，美國的「亂」確實在發生，但是它的「好」又無處不在。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出國，我可能會安守一份簡單的工作一直做到退休，親朋好友都在身邊，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味道，享受溫暖而穩定的人生。但是出國了，風景變了，風水也變了，未來變幻莫測。我在美國讀書的那個時代，是克林頓執政年間，經濟繁榮，高科技前程似錦，那時最好找工作的是電腦專業，我跟風似地選了很多編程課程。走出校園後，先在一家非盈利機構從事網頁設計工作，因為工資不高，又跳槽到一家小型的高科技公司，幹過網絡數據庫。快上市的公司給員工發了股票，也發了誘餌，讓我夢想著明天無限風光，一路繁花相伴。

風和日麗沒過兩天，暴風雨就來了。因為市場競爭慘烈，老闆變得喜怒無常，冷漠起來比鱷魚還無情。星期一還在誇獎你，星期五就對你苛責。記得那是2001年，高科技泡沫開始原形畢露，緊接著又來了911，我所在的公司開始炒人，我失業了，股票在手上成了廢紙。震驚之後是悲傷，悲傷之後是焦慮，焦慮中必須重找一份工作，給自己找到存在價值。我於是塗脂抹粉寫簡歷，匆忙跳到一家諮詢公司，

面對電腦屏幕，我焦慮不安，編寫程序代碼，程序無法執行，我瀕臨崩潰邊緣，恍若一隻蝙蝠掛在那裡下不來。上司一張發紫的茄子臉，冰冷的眼神隱約有輕蔑之色。待不下去就滾蛋吧，我後來又找了幾家公司，一路走得磕磕碰碰，鬱悶黯沉，像被關進了一間沒有窗戶的黑房間。先生雖然幫我救過火，但他坦誠地告訴我：你沒有編寫程序的天賦，去搞財務吧，你的數學還不錯。

我的數學還不錯？我在國內讀書時最糟糕的就是數學，但是因為中國的數學水準要求高、難度大，中國學生到了美國後數學方面明顯有優勢。我還曾在一所社區大學當過臨時數學輔導員（Tutor），由此可知：美國移民眾多，人口結構複雜，只要肯努力，都會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做著一份兼職的網頁設計工作，同時在學校修讀金融財務課程，我拿下了CPA（美國註冊會計師）的考試資格，但是沒能考過CPA，屢戰屢敗後只能偃旗息鼓，而周圍的同伴全過關了，這又讓我沮喪，開始懷疑自己。好在沒有CPA，我依然可以找到工作。我曾在保險集團公司從事財稅分析，見識了辦公室的上司變成了下屬，前下屬炒了前上司；後來又進入政府機構的金融部門，看兩派相鬥，鬥得昏天黑地。我曾在報稅的農忙季節，去財稅公司兼職，接觸到各階層的顧客，其貧富懸殊讓我感慨萬千。再後來，我去健身房當團操領舞，還從事幼兒舞蹈教學，同時授課於公立學校和私立學校，於是有機會比較兩者的校園環境、教育理念、經費和生源，也分析不同機構的管理方式和福利待遇。回頭看看，美國的這四大機構（政府部門、非營利機構、上市公司、私人公司）我全都走過了。

頻繁跳槽是好事嗎？職場坎坷，遭遇形形色色的磨難，幸好我有一支筆，可以把千姿百態的經歷付諸文字。我記得有一段日子，我四處求職無望，在迷惘和焦慮中需要傾述，寫作讓我在母語的世界裡找到心靈歸屬，不再彷徨。那些優美典雅的漢字，結構玲瓏可愛，帶著絢爛的顏色、芳香的氣息、動聽的聲音，喚起神祕遙遠的想像力。

二十多個春秋，寫作一直陪著我，見證我職場之路的風風雨雨和負重前行。多年的職場生涯讓我體驗了文化交融的斑斕、人性的複雜、生命的多彩，自己也在挫折中總結教訓。

許多人對我說過，如果你在中國，人生安穩而滋潤，就算遇到磨難，立刻就有四方親友援助。但我不後悔移民，雖然一路風雨兼程，我還是喜歡美國職場，以工作的方式融入到社會內部，全身心地感受美國文化，多民族多宗教的多元文化，相互糅合在這片土地。這片土地給了我機會，讓我觀察和思考，有了自己的多角度視野，看到一個獨特而立體的美國。

我常問自己，如果在故鄉安享平穩人生，能站在更高的山上看風景嗎？人生就是在得失之間，每種選擇都是悲喜交織、苦樂參半。（寄自南卡）